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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一切已不复存在。此刻在今夜,我的身体一点一点地高高耸起,就像一座肃穆的神庙,那里的地板上铺着地毯,人声营营,祭坛上香烟缭绕;但是在上边,在这儿,在我平静的头脑里,涌现出来的只有阵阵美妙悦耳的音乐和阵阵迷人的馨香;与此同时,那只失群的鸽子哀鸣不已,那些旗子在坟墓上瑟瑟飘舞,午夜中看不见的微风摇曳着那些敞开的窗户外面的树木。当我怀着这种超然的心态俯视四周时,即便是那些细碎的面包片也显得特别美丽!梨子的皮盘曲成多么美观的螺旋形——多么薄,多么色彩斑驳,就像一种海鸟的蛋壳。甚至,连那些笔直地并排摆放着的餐刀餐叉也显得干净利落,有条不紊,恰到好处;我们吃剩下的面包角搁在黄澄澄的一盘里,闪着光泽,显得坚固。我甚至可以敬慕我的手,上面的根根指骨呈扇形散开,布满神秘的青筋,而且这手显得令人惊异的灵巧、柔韧,能够柔软地屈伸或是猛然把东西捏碎——还有它那无限的敏感性。

“无限度地接纳、包容各种各样的事物,为内心的丰富充实而兴奋得发抖,但又头脑清醒,善于自制——看来,我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既然欲望已不再强烈地驱策它;既然好奇心已不再给它染上种种千变万化的色彩。这人生现在变得非常深沉,平静无波,不受任何影响,因为他已经死了,这个我曾经称之为‘伯纳德’的人,这个总是带着笔记本写札记——记录关于风花雪月的语词,不同人的个性;人们怎样张望,转身,将烟蒂丢在地上;在B栏里,记着蝴蝶身上的粉末;在D栏里,记着称呼死亡的各种方式。但是现在,让这道门敞开吧,这道依靠铰链不停地开关的玻璃门。让一位妇女走进来,让一个留着小胡子、穿着晚礼服的年轻人坐下来;他们有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呢?不!那些事情我全都知道了。如果她突然站起身并且离开,‘亲爱的,’我会说,‘你让我再也用不着照顾你了。’那崩落的浪涛的震响一直回荡在我的人生之中,它曾经使我惊醒,使我看见那环绕在食橱上的金灿灿的光晕,而现在它再也不会使我拥有的东西轻轻颤动了。

“所以现在,如果我能自命掌握了事物的奥秘,我定可无须离开原地,无须离开我所坐的椅子,就能像个侦探一样到处窥探了。我可以游览遥远荒漠的边缘,那里有野蛮人坐在篝火的旁边。白昼来临;那位女郎把中心火红的水晶宝石举到额头上;太阳用它的光芒平直地照射着沉睡的房屋;海浪的条条波纹的色彩变得越来越暗;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拍击海岸;浪花向后迸溅;海水蔓延开来,包围了那些小船和海冬青。鸟儿齐声鸣唱;暗沉沉的通道伸延在花茎之间;房屋被映得泛白;沉睡的人伸着懒腰;渐渐地,所有的事物全都骚动起来。光线涌进屋里,将阴影逐渐驱向一角,使它们不可思议地缩成一团,悬在那里。那团阴影的中心包裹着什么东西呢?是有某种东西,还是什么也没有?我不知道。

“哦,可是那里有你的脸。我撞上你的目光。我,曾经认为自己是那么博大,像一座神庙、一座教堂、一个完整的宇宙,无拘无束,能够无所不在地抵达所有事物的边际,眼下这个地方也不例外;但是现在,我只不过是你所看到的样子——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相当笨重,两鬓灰白,这个人(我在这面镜子里看见了我自己)把一条胳膊支在桌子上,他的左手举着一杯陈年白兰地。这就是你给我的沉重一击。我曾在走路的时候撞在一个邮筒上。我的身体摇摇晃晃。我伸手摸摸我的脑袋。我的帽子不见了——我已经弄丢了我的手杖。我已经把自己弄成一副可怕的蠢相,因而理所当然遭到所有过路人的嘲笑。

“天啊,生活是多么难以形容的令人厌恶啊!它跟我们开了一些多么卑鄙的玩笑,一会儿自由自在;随后,就又变成这种样子。在这儿,我们又一次置身在面包屑和弄脏了的餐巾中间。那把餐刀粘满了油污。杂乱无章,污秽破烂,还有腐败,充斥在我们的周围。我们一直都在把一些死禽的尸体塞进我们的嘴里。而正是靠着这些油腻腻的面包屑,沾满口水的餐巾,和小小的尸体,我们才得以维持我们的身体。从来都是周而复始的老一套;从来都是碰上仇敌;各种各样的眼睛看着我们的眼睛;不同人的手指缠绕着我们的手指;费尽心思的等待。召唤侍者。结账。我们必须费劲地站起身来,离开椅子。我们必须找到我们的外套。我们必须走了。必须,必须,必须——令人厌恶的字眼。我,这个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不受任何影响的人,曾经说过‘现在我已摆脱了所有这一切’的人,发现海浪已经把我掀翻,头上脚下,把我所拥有的东西冲得七零八落,让我去收拾,去聚拢,去把它们收集在一起,凝聚起我的力量,挺起身,面对敌人。

“说来不可思议,我们这些能够承受那么多痛苦的人,竟也会让别人遭受那么多的痛苦。真是奇怪,一个我几乎一无所知、只记得在一艘开往非洲去的轮船跳板上见过一次的人的面孔——仅仅记得一点眼睛、面颊、鼻孔的模糊轮廓——竟会有魔力使我遭受这样的侮辱。你张望,吃饭,微笑,厌烦,愉快,气恼——我所知道的仅此而已。然而这个在我身边坐了一两个小时的幻影,这副有两只眼睛向外窥探的面具,却有力量迫使我退缩,将我牢牢束缚在所有那些不相干的面孔中间,把我囚禁在一间闷热的屋子里;或者迫使我像飞蛾一样在一个个蜡烛之间飞来扑去。

“可是,等一等。当他们在屏风后面结算账单的时候,请稍等片刻。由于我曾经为了你给我的那沉重一击而辱骂过你,那一击曾致使我在水果皮、面包屑和过时的碎肉渣中间摇摇晃晃、不知所措,我要用只言片语记下:同样是在你那给我带来压力的注视下,我怎样开始领悟了这个,又领悟那个。这只钟表滴答滴答响个不停;那个女人打了个喷嚏;侍者走了过来——出现了事物渐渐聚集汇拢、融合为一、加速与统一的现象。听:汽笛在鸣叫,车轮在飞驰,门的铰链在吱吱扭扭地转动。我又恢复了对复杂、现实和斗争的感知能力,为此我要感谢你。同时怀着某种惋惜、妒忌和极大的善意,我要握住你的手,祝你晚安。

“感谢上苍使我孤独寂寞!现在我又是独自一人了。那个差不多完全陌生的人已经走了,也许是去赶一班火车,去乘一辆出租车,去到某个地方或找某个我一无所知的人。那张老盯着我看的面孔已经离去。压力已经消除。这里是一些空咖啡杯。这里是一把把拉开的椅子,可是没有人坐在上面。这里是一张张空桌子,今天晚上不会再有人来坐在它们旁边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