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8/19页)

格雷诺耶想:他会把我打死的。他是没有受我的假面具蒙骗的唯一的人。他女儿的香味还附着在我身上,像血液那么明显。他想必认出我了,想必要杀死我。他必定会这么做。

他张开两只胳臂,以便迎接向这儿冲来的天使。他相信已经感觉到刀和剑向他的胸部刺来,刀刃已经穿过香味的盔甲和令人窒息的香雾,插入他那冷酷的心——最后,终于有东西到了他心里,是与他本人不同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得到解救了。

然而,后来里希斯却突然靠着他的胸脯躺下,他已经不是复仇的天使,而是一个激动的、啜泣得很伤心的里希斯,他用两只胳臂抱住他,手紧紧地抓住他,仿佛在内心喜悦的海洋里,除了他就没有别的依靠。根本没有使人解脱的刺刀刺入,没有刺入心脏,没有诅咒或憎恨的叫声!有的是里希斯泪水汪汪的面颊贴在他的面颊上,还有那对他哭泣的颤抖的嘴:“原谅我,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原谅我!”

这时,他觉得在自己眼前,从里向外一片白色,而外部世界则像乌鸦一般黑。被俘获的香气凝结成翻腾的液体,像正在煮的发出泡沫的牛奶。这些香雾把他淹没了,以令人难以忍受的压力压向他的身体的内壁,却找不到排出口。他想逃走,为了苍天的缘故,但是逃向何处……他想把自己炸开,使自己不致窒息。他终于倒了下来,失去知觉。

50

他再恢复知觉时,已经躺在洛尔·里希斯的床上。她的遗体、衣服和头发已经弄走。一支蜡烛点燃在床头柜上。通过虚掩的窗户,他听到远处全城人庆祝的欢呼声。安托万·里希斯坐在床边一张凳子上守着。他把格雷诺耶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抚摸着。

格雷诺耶在睁开眼睛之前,就检查了一下体内的情况。他的内心很平静,没有什么在沸腾,没有什么在压迫他。在他的心灵里,又是通常的寒夜,他正需要寒夜,以便对他的知觉进行冷处理,使之清晰,并把它引向外面:在那里他闻到了自己的香水味。它已经发生变化。前端已经变得稍弱,以致洛尔香味的核心部分,一种柔和的、深色的、闪闪发光的火焰,更加美妙地显示出来。他觉得自己是安全的。他知道他还会有几个小时不会遭到人们攻击,他睁开眼睛。

里希斯的目光停在他身上。在这目光中,有着无穷无尽的欢欣、温存、同情和空泛而无知的深深爱慕之情。

他微笑着,把格雷诺耶的手握得更紧,说道:“现在一切都会变好的。市政府已经撤销了判决。所有证人已经发誓放弃作证。你自由了。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但是我希望你呆在我这儿。我失去了一个女儿,我想把你当作儿子。你跟她很像。你同她一样美丽,你的头发,你的嘴巴,你的手……我这段时间一直抓住你的手,你的手像她的手。若是我瞧着你的眼睛,我就觉得,仿佛她在瞧我。你是她的兄弟,我希望你做我的儿子,成为我的欢乐、我的骄傲、我的继承人。你的双亲还健在吗?”

格雷诺耶摇摇头,里希斯的脸由于幸福而涨得通红。“这么说,你愿意做我的儿子?”他结结巴巴地说,从自己的板凳上站起来,以便坐在床沿上,同时去握格雷诺耶的另一只手。“你愿意吗?你愿意吗?你想要我做你的父亲吗?——别说什么!别说话!你的身体还太弱,无力说话,只需点头!”

格雷诺耶点头。这时里希斯感到的幸福恰似从所有毛孔冒出的红色汗水,他朝格雷诺耶弯下身子,吻着他的嘴。

“现在睡觉,我亲爱的儿子!”当他又站立起来时,说道,“我守在你的身旁,看着你入睡。”他怀着默默的幸福端详他良久,说:“你使我非常非常幸福!”

格雷诺耶仿照他自己从微笑的人们那里看到的,嘴角略微咧开。然后他闭起双眼。他等了一会儿,呼吸才变得平稳、深沉,宛如熟睡的人那样。他感觉到里希斯的目光停在他脸上。有一次他察觉,里希斯再一次弯下身子准备吻他,但后来又中止了,害怕把他弄醒。终于,蜡烛被吹灭,里希斯踮着脚尖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格雷诺耶躺在床上,直至他再也听不到屋里和城里有任何声息。他后来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穿上衣服,离开房间,蹑手蹑脚地跨过走廊,轻轻地走下楼梯,穿过客厅来到露台上。从这里人们可以望到城墙,望到格拉斯地区的盆地,天气晴朗时也可以望到大海。此时田野上笼罩着薄雾,更确切地说,是一种蒸汽,而从那边飘过来的草、染料木和玫瑰的香气,像洗过一样,纯洁、朴实,令人安慰。格雷诺耶穿过花园,爬过城墙。

在林阴大道上,在到达空旷原野之前,他还得再次穿过人的雾气。整个广场和山坡活像一个巨大的破破烂烂的兵营。成千上万醉得不省人事的人,由于夜里狂欢纵欲而弄得精疲力竭的人四处躺着,一些人一丝不挂,另一些人半裸着身子,另一半用衣服遮着,他们像躲进一段天花板下一样钻到衣服下面。那里散发出酸葡萄酒、烧酒、汗、小便、儿童粪便和烧焦的肉的臭味。到处都还有灶火在冒烟,他们曾在灶旁烤肉、狂饮和跳舞。在鼾声四起中,偶然也发出口齿不清的说话声和笑声。也可能还有人醒着,在狂饮自己头脑里的最后一点意识。但是没有人看见格雷诺耶,格雷诺耶像穿过沼泽地一样跨过横七竖八躺着的人体,小心翼翼但同时又非常迅速。即使有人看见他,也认不出他了。他不再散发出香味。奇迹已经过去了。

他到达林阴大道尽头后,没有走通往格勒诺布尔和卡里布什的道路,而是越过田野,头也不回地向西走去。当仿佛涂上油脂、热得灼人的金黄色太阳升起时,他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格拉斯人在酩酊大醉后难受地醒来。甚至那些没有喝过酒的人,也觉得脑袋里重得像铅一样,胃里难受得要呕吐,心情不佳。在林阴大道上,在灿烂的阳光下,诚实的农民在寻找自己狂饮纵欲时脱掉的衣服,规规矩矩的妇女在寻找丈夫和孩子,完全陌生的人大惊失色地从亲热的搂抱中脱离开来,熟人、街坊、夫妇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赤裸着身体狼狈不堪地面面相觑站着。

许多人对于这次经历都感到毛骨悚然,感到困惑不解,感到与他们原来的道德观念背道而驰,以致他们在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就把这事完全从自己的记忆里抹去了,因此后来真的再也回忆不起来了。另一些感觉器官不甚健全的人,试图回避,不看、不听也不想——可这也不容易做到,因为这次耻辱太明显、太普遍了。谁找到了自己的东西和家人,就立即迅速离开,而且尽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将近中午,广场上已经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