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6/19页)

第一例个人气味格雷诺耶是在医院的病房里弄到的。有一个制袋伙计刚死于肺病,他把他睡了两个月、此时准备送去烧掉的床单偷来。这床单吸饱了制袋伙计本人的油脂,以致它能像萃取花香的油膏那样把他散发的气味吸收下来,并直接进行分离。其成果仿佛像个幽灵:在格雷诺耶的鼻子底下,那个制袋伙计嗅觉上又从酒精溶液里死而复活了,尽管由于独特的复制方法和他的疾病的大量瘴毒使之变得虚幻朦胧,但是他却明显地以个人的气味形象在室内飘动:一个三十岁的小个子男人,头发金黄,大鼻子,四肢短小,脚扁平呈乳酪色,生殖器肿大,性情暴躁,口腔有霉烂气味——这个制袋伙计不是美男子,从气味上来看,不值得像那只小狗一样长久保存。然而格雷诺耶还是让他作为气味之魂在自己小屋里飘荡了一整夜,反复地嗅着,内心充满他能左右另一个人的气味之情,感到幸福、满足。第二天,他才把它倒掉。

在冬天的日子里,他还做了一次试验。一个哑巴女叫花子在城里行走,他给了她一个法郎,叫她在自己赤裸的皮肤上披着各种油脂混合物处理过的破布呆了一整天。事实证明,在接受人的气味方面,羊羔肾脏油脂和经过多次提纯的猪与牛的油脂按2:5:3的比例混合,再加少量摄取了人的气味的芳香油最合适。

格雷诺耶做完这件事就罢手了。他放弃了完全占有某个活着的人,放弃了用他制作成香水的念头。若是这么做,就得冒风险,而且也不会增长新的知识。他知道自己已经掌握了强行摄取一个人的香味的技术,重复证明这种本领是没有必要的。

他觉得人的香味本身也是无关紧要的。人的香味他完全可以用代用品来仿制。他所追求的是某些人的香味:即那些激起爱情的极其稀少的人的香味。这些人是他的牺牲品。

39

一月里,阿尔努菲寡妇和她的大伙计多米尼克·德鲁结婚了。这样,德鲁便成了手套制造师傅兼香水专家。他们设盛宴招待行会头头,设便宴招待伙计。夫人为自己公开同德鲁合睡的床购买了新的床褥,从橱子里拿出她五颜六色的服装。其他的一切都是旧的。她保留了阿尔努菲这个好听的老名字,保持完整的产权,控制商店的财务,掌握地下室的钥匙;德鲁每天则完成性生活义务,随后就喝葡萄酒恢复精神。格雷诺耶虽然现在是第一伙计,是唯一的伙计,干活挑重担,但所得的报酬依然菲薄,伙食简单,居住条件简陋。

这一年开始时,大家忙着大量黄色的山扁豆,忙着风信子、紫罗兰花和令人陶醉的水仙花。在三月的一个星期天——格雷诺耶到达格拉斯大约一年了——格雷诺耶动身到城市另一头去观看城墙后花园里那小姑娘的情况。这次他早有准备嗅到香味,知道什么在等待着他……但是当他来到新城门旁,刚走到去城墙边那个地方的半路,就嗅到她了。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他觉得动脉里的血液幸福得沸腾起来:她还在那里,她这无比美丽的植物安然无恙地越过了冬天;她充满液汁,在生长,在扩大,正长出最美丽的花序!她的芳香正如他所期待的,变得更浓,可又不失去其精致,一年前还显得非常柔弱、分散,如今似乎已汇成稍显浓稠的香河,它呈现出千种颜色,尽管如此,它却把每种颜色束得牢牢的,而且再也拆不开。这条香河,格雷诺耶兴奋地断言,它的源泉越来越大。再过一年,只要再过一年,只要十二个月,这源泉就会溢出,他就可以来抓住它,捕捉它大口吐出的芳香。

他沿着城墙一直跑到那熟悉的地方,花园就在后面。虽然那少女显然不在花园里,而是在屋里,在关着窗户的一个小房间里,但是她的香味却像阵阵清风吹来。他并未像第一次嗅到她时那样入迷或者昏昏沉沉。他充满了一位恋人的幸福感觉,这恋人正从远处窥视或观察他所爱慕的人儿,知道一年后就将带她回家。的确,格雷诺耶是只单独生活的扁虱,是个怪物,是个不通情理的人,他从未体验过爱情,也从未激起过别人的爱,可是在这个三月的日子里他伫立在格拉斯的城墙旁,在恋爱,深深享受着爱情的幸福!

当然他不是爱一个人,不是爱上了城墙后屋子里的那位少女。他是爱香味。仅仅是爱着它,而不是别的,而且只是把它当成未来自己的东西来爱。他发誓,一年后定要把它带回家。在这种特殊的誓言或婚约——这种许给自己和他未来的香味的忠诚诺言——之后,他心情愉快地离开了那地方,经过王宫门回到城里。

夜里他躺在小屋里,再一次回忆这种香味,把它拿出来——他经不住诱惑——沉浸在这香味中,爱抚着它,同时自己又被它爱抚,如此亲密,如此接近,仿佛他真的占有它,他的香味,他自己的香味,他爱抚它和被它爱抚,经历了一个迷人的美好的片刻。他想把这种自我爱慕的感觉带到睡眠里。但是就在他闭起眼睛并只需呼一口气的工夫即可入睡的瞬间,这种感觉却离开了他,突然离去了,代替它的是房间里冰冷的刺鼻的羊圈气味。

格雷诺耶大吃一惊。“若是我将占有的这种香味,”他这么想着,“若是这香味毁了,可怎么办?现实与在回忆里不同,在回忆里,一切香味是永不会消失的。真的香味是要在世界上消耗光的。它会挥发。如果它被耗尽,那么我取得它的那个源泉将不复存在。那么我将像先前一样一无所有,不得不继续借用代用品。不,情况比先前还要糟糕!因为我在这期间将会认识和占有它,我自己美妙的香味,我将不会忘却,因为我从不忘记一种香味。就是说,我将一辈子靠我对它的回忆生活,犹如现在我已经有一瞬间是靠着对这个我将占有的它进行回忆而生活一样……那么我需要它有何用?”

格雷诺耶一想到这些,就觉得非常不舒服。他现在尚未占有的香味,一旦占有了它,又不可避免地会重新丧失,他觉得这太可怕了。他能维持多久?几天?几星期?若是他省着用香水,或许可以维持一个月?以后怎么办?他看到最后一滴已经倒了出来,便用酒精冲洗香水瓶,以免剩下的一丁点儿被浪费,然后看看,嗅嗅,看他的可爱的香味是怎样永远地、一去不复返地挥发掉。这样子活像缓慢的死亡,一种相反的窒息,一种使它自身向着可憎的世界痛苦而又缓慢的蒸发。

他感到不寒而栗。放弃他的计划,到黑夜里去并离开这里的要求向他袭来。他想一口气越过积雪的群山,深入到奥弗涅山脉一百里远的地方,在那里爬进自己过去住过的洞穴,一直睡到死去。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坐着不动,尽管要求非常强烈,他也不对它作出让步。他对它毫不让步,因为离开这里,爬到一个洞穴里去,这是他过去的要求。他已经了解了它。他还不认识的,就是占有人的香味,例如像城墙后那少女的绝妙的香味。尽管他知道,为了占有这种香味,他必定要付出即将丧失这香味的高昂代价,但是他觉得先占有而后丧失比起简单地放弃二者更值得追求,因为他在一生中有过放弃,但从未有过占有和丧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