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收藏(第3/4页)

“‘我们卖了一幅非常珍贵的画,一幅伦勃朗的蚀刻画。商人给我们出价好几千马克,我们本指望用这笔钱维持几年生活的,可是您知道,货币融化起来有多快……我们把剩下的钱全部存进银行,可是两个月后就付之东流了。因此,我们只好再卖掉一幅,又卖掉一幅,商人总是很晚才把钱寄来,这时货币又已经贬值了。后来我们就拿到拍卖行去,可是尽管人家出价几百万,我们也还是受骗……等到这几百万到我们手里,已经成了一堆分文不值的废纸。就这样,仅仅为了维持我们最可怜的生活,父亲收藏的珍品,连同几幅名画,全都渐渐流失了,而父亲对此却毫不知情。’

“‘所以您今天一来,我母亲就吓坏了……因为要是父亲给您打开那些收藏夹,那么事情就露馅儿了……每个旧画框,父亲一摸就知道。我们把复制品或者相似的画页放进画框,代替那些卖掉的画,这样他摸的时候,就不会有所觉察。只要他能触摸、能清点这些画页(这些画的顺序他已准确地熟记于心),那他就会感到跟从前睁着双眼欣赏这些作品的时候同样的高兴。而平时在这个小镇上,我父亲认为没有人配得上看他的宝贝……每一张画他都爱不释手,我相信,要是他知道,他这些画早就在他手底下流失了,他一定会心碎的。这些年来,自从德累斯顿铜版画陈列馆的前任馆长去世以后,您是第一位他愿意让看他的收藏夹的人。所以我请求您……’

“这位不再年轻的姑娘突然举起双手,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我们请求您……别让他伤心……别让我们伤心……请您别把他这个最后的幻想毁掉,请您帮助我们,让他相信,所有他将向您描述的画还都存在……要是他猜到了真相,他就活不下去了。也许我们做的这件事对不起他,但是我们没有别的法子:人总得活啊……人的生命,我妹妹的四个孤儿,总比印在纸上的画重要吧……到今天,我们也一直没有夺走他的这个乐趣,每天下午能把他的收藏夹翻上三个钟头,跟每幅画都像跟人似的说说话,他就感到很快活。今天……今天说不定会是他最快活的日子。他盼了好些年,盼着有朝一日能给一位行家展示他心爱的宝贝,我请您……我举起双手恳请您,别毁掉他的快乐。’

“她这番话说得那样感人肺腑,以我现在的复述,根本无法表达她的这种感情。上帝呀,作为商人,我见过许多人被通货膨胀卑鄙地洗劫一空,弄得倾家荡产,他们上百年祖传的珍宝被人用一个黄油面包就给骗走了——但是在这儿命运创造了一个特例,使我深受震撼。不言而喻,我答应她绝不吐露真情,并尽力帮忙。

“于是我们一起去她家——路上我十分愤怒地听说,人们用一丁点儿钱就骗了这两位可怜的无知女人,我心头就无名火起,但是这更坚定了我帮助她们到底的决心。我们走上楼梯,刚按响门铃,就听见屋里老人愉快而响亮的声音:‘进来!进来!’凭着盲人敏锐的听觉,他一定听见我们上楼的脚步声了。

“‘由于急着要让您看他的宝贝,赫尔曼今天中午一点儿都没睡。’老夫人笑着说。她女儿一个眼神就让她知道我答应了她们的请求,老太太也就把心放下了。桌上铺了一大堆收藏夹,正在等待。盲人一触到我的手,就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按在沙发椅上,连寒暄话都没说。

“‘好吧,现在我们马上就开始!——要看的东西很多,而柏林来的大老板又没有时间!这里第一个收藏夹里全是大师丢勒的作品,您自己将会确信,收集得相当齐全——而且一幅比一幅精美。喏,看看吧,您自己来判断!’——说着他打开了画夹中的第一幅,‘这是《大马》。’

“于是他便精心细致地,就像人家平时触碰到一件易碎的东西似的,用指尖小心翼翼地从收藏夹里取出一个嵌了一张泛黄的空白纸的画框。他激情满怀地把这张分文不值的废纸举在面前,凝视着,足有几分钟之久,可是并没有真正看见。他张开双手狂喜地把这张白纸举到眼前,整个脸上呈现出一位观赏者迷人的凝神专注的表情。可是他两颗瞎了的僵滞的眼珠,突然闪闪发亮,出现一缕智慧之光——是纸的反光,还是内心的喜悦所造成?

“‘怎么样,’他自豪地说,‘您什么时候见过比这印得更好的画吗?每个细部的线条多么锐利,轮廓多么清晰——我把这张画同德累斯顿的那幅做过比较,德累斯顿那张就显得呆板、木讷多了。再来看看它的来头!这儿——’他把画翻了过来,用指甲丝毫不差地指着这张空白纸上的一些地方,以至我下意识地朝那儿看去,看那儿是否真有标识——‘您看,这儿是那格勒的收藏章,这里是雷米和埃斯戴尔的收藏章。这些著名收藏家大概怎么也料想不到,他们的画居然来到了这间小屋里。’

“听到这位毫不知情的老人如此热情地赞赏一张完全空白的纸,我真感到不寒而栗。看见他用指甲精确到毫米不差地指着只在他的幻想中还存在的看不见的收藏家的标识,真让人感到十分怪异,心里直发毛。恐怖使得我的喉咙感到憋气,像是被绳子勒住了似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我迷惘地抬眼看着那两个女人,看见浑身颤抖、异常激动的老夫人又举起了恳求的双手。于是我让自己镇静下来,开始进入我的角色。

“‘简直是超群绝伦!’我终于结结巴巴地说道。‘这幅画的印制真可谓精美无比!’自豪感使得老人的整个脸上立刻显得神采奕奕。‘不过,这还不怎么样,’他得意洋洋地说,‘您得先看看《忧愁》,或者这幅《基督受难》,这幅画色彩之绚丽,印制之精致,世上无出其右者。您看这儿,’说着他的手指又轻盈地抚摸着一幅他想象中的画,‘色彩鲜艳,质感强烈,色调温暖。柏林的大老板们和博物馆的专家们见了不被震得瞠目结舌,惊得呆若木鸡才怪呢。’

“老人得意洋洋,滔滔不绝地说啊,讲啊,足有两个小时。我真无法向您描述,跟他一起观赏这一百张或两百张空白废纸或是拙劣的复制品有多么怪异,多么吓人!这些子虚乌有的画在这位可悲的毫不知情的老人记忆里可是货真价实,真真切切的,他可以毫无差错地按照精确的顺序赞美和描述每一幅画,精确地指出画上的每一个细部。这些看不见的藏品早已风流云散,荡然无存了,可是对于这位盲人,对于这位令人感动的受骗者来说,还实实在在地收藏在那里,还完整无缺地存在着。他由幻觉产生的激情是如此感人肺腑,几乎连我也开始相信了。只有一次,他似乎有所察觉,这下,他那梦游者的沉稳和观赏的热情就被可怕地打破了:拿起伦勃朗的《安提俄珀》(这是一幅试印张,想必确实具有无可估量的价值),他又赞赏了印刷的清晰,同时他那感觉敏锐的、神经质的手指深情地将这幅画复绘一遍,随后又照着印象中的线条重新描画时,他那久经磨练的触角神经在这张陌生的画页上却没有发现那些凹纹。这时他额头上突然掠过一片阴影,声音也变得慌乱了。‘这确实是……确实是《安提俄珀》吗?’他喃喃自语,神情显得有些尴尬。我立刻心生一计,急忙从他手里将这幅装了框的画页拿了过来,热情洋溢地把这幅我也能记得起来的蚀刻画的各种细节描绘一番。盲人的那张已经变得尴尬的脸重新松弛下来。我越赞扬,这位性格怪僻、已到风烛残年的老者就越显得亲切与随和,快乐与真挚。‘这才是行家啊!’他朝他的家人转过脸去,兴高采烈地、得意洋洋地说。‘终于,终于找到一位知音了。你们听听他说的,我这些画有多值钱。你们总是对我心存疑虑,责怪我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收藏上。这倒是真的,六十年来,我不喝啤酒,不抽烟,不旅行,不看戏,不买书,总是一个劲儿省,省下钱来买了这些画。等到有朝一日我不在人世了,你们将会看到——你们发了,成了全城的首富,富得跟德累斯顿最有钱的富人一样,那时候,你们还会为我干的蠢事高兴的。可是只要我活着,一幅画也不许拿出这屋子——你们得先把我抬出去,这才能动我的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