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上空的那颗星(第2/3页)
刹那间,他心里还升起星星点点的梦幻似的希望之光。是啊,他可以跟着去呀。他可以在那里当仆役,当抄写,当车夫,当奴隶,还可以当乞丐,哆哆嗦嗦地站在华沙的街头,只要不离得那么远,只要能呼吸到同一城市的气息,或许有时她坐车疾驶而过的时候能看见她——虽然只能见到她的身影,她的衣服和她的黑发。于是种种行色匆匆闪烁而来。可是时间是残酷无情的。那事绝对办不到,这点他看得一清二楚。他算了一下自己的积蓄,顶多也只有一二百法郎。这点钱连一半路费都不够。往后怎么办?突然,他好似透过一条撕破的面纱看到了自己的生活,感到它现在好可怜,好可悲啊。寂寞空虚的侍者生涯已被愚蠢的渴望折磨得苦不堪言,他的未来大概就是这样可笑。他全身一阵战栗。突然,所有的思想之链都势不可挡地汇集在一起。现在只有一种可能——
树梢在难以觉察的微风中轻轻摇曳。他面前阴森的黑夜令人胆寒。这时他不慌不忙,镇定自若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踩着作响的砾石走上去,进了灯光通明、寂静无声的大厦。到她窗前,他便停住脚步。窗户黑乎乎的,没有一丝闪烁的、可以点燃梦幻般渴念的灯光。所以他血液的跳动很平静,他迈步走去,颇似个不再被困惑、不再受欺骗的人。到了房间里,他往床上一躺,毫不激动,睡得沉沉的,一夜没有做梦,直到第二天早晨,铃声才把他叫醒。
第二天,他把自己的举止完全约束在精心琢磨的限度之内,强自镇定。他以冷冷的漠然态度干着他的服务工作,他的神情显示出无忧无虑的自信力,谁也感觉不到这副虚假的面具掩盖下的苦涩的决断。快开晚餐之前,他拿着自己的那点小小的积蓄跑到一家最气派的花店,买了精心挑选的鲜花,花的色彩绚丽多姿,正说明了他的心意:盛开的金红色郁金香象征热情似火,长瓣白菊使人觉得像是充满异国情调的淡淡的梦,窄窄的兰花表示憧憬中的修丽形象,此外还有几枝矜持、妩媚的玫瑰。接着他又买了一只用闪光的乳白玻璃制成的花瓶。尚剩的几个法郎,他从一个小乞儿身边走过时以极其迅速的动作毫不在乎地给了他。随后他便急忙赶回。他心情忧郁,郑重其事地将插着鲜花的花瓶摆放在他怀着生理上的快感慢慢地、一丝不苟地最后一次为伯爵夫人准备的餐具之前。
接着晚餐开始了。他工作的时候仍和往常一样:冷冷的,没有声音,眼明手快,不抬头张望。只是直到最后,他才以一道她永不知晓的没有尽头的目光盯着她整个柔软而骄傲的身躯。他觉得,她从来没有像在他这别无所求的最后的目光中所呈现的那么美。随后他便平静地从餐桌边退下,出了餐厅,未作告别,面无表情。他像个该受到侍者躬身致意的客人一样,穿过过道,走下十分气派的迎宾台阶,朝大街而去。你定会感觉到,在这一瞬间他告别了,过饭店门口时他犹豫不决地定了一秒钟,接着他便顺着闪光的别墅和宽大的花园拐向一条林荫道,边沉思边漫步向前,自己也不知道要往何处去。
他就这样心神不定地怀着梦一般的失落感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直走到晚上。他什么也不再去思考,不去思考过去的事情,也不去思考那不可避免的事情。他不再考虑死的问题了,就像人们在最后的瞬间举起闪闪发亮、令人胆寒的手枪,以深深的目光打量着,并在手里掂量一阵之后,又重新将它放下一样。他早已给自己作了判决【2】 。只不过种种画面依然纷至沓来,匆匆浮现,又旋即飞去,犹如迁徙的飞燕。先是青春岁月,直到一堂倒霉的课为止。在这堂课上他为诱人的前途所惑,干了一件愚蠢的事,因而一头栽进了纷乱的世界。随后便是无休止的奔波,为挣钱糊口而卖力,他所做的种种尝试又一再碰壁,直到人们称之为命运的黑黝黝的巨浪把他的骄矜击得粉碎,并把他抛在一个低声下气的岗位上。许多色彩绚丽的回忆卷起一个个旋涡之后都消失了。末了,这几天的影像还从清醒的梦境中闪闪发光,不过这些梦猛的一下又撞开了他不得不通过的现实的阴暗大门。他思忖着,还不如今天就死了的好。
他思索了片刻,考虑了通向死亡的各条道路,并将其痛苦和快捷程度作了一番比较。突然,他生出一个念头,为此他浑身一阵战栗。他神情沮丧,一下想到了一个阴森的设想:既然她从他的命运之上飞驶而过,毁了他的命运而毫不知晓,那么,就让她将他的身体也碾碎吧。这件事要让她亲自来做。要她亲自完成她的作品。这样,这个想法迅速形成了,而且毫不踌躇。不到一小时了,特快列车八点开,它就要从他身边将她劫走。他要扑在火车的车轮下,让夺走他梦中情人的同一狂暴的力量把自己辗成齑粉。他要让自己的血流在她的脚下。这样的念头纷纷袭来,仿佛彼此在欢呼。他也认识那个殉情的地方。一直在上面林木密布的山坡上,就在那沙沙作响的树梢挡住鸟瞰近处海湾的视线之上。出台看了看表,秒针和他怦怦直跳的心脏几乎打着同样的节拍。已经到动身的时候了。他疲软的脚步竟一下有了弹性和坚定不移的目标,出现了坚毅而急促的节奏,往前走的时候一个个的梦都被扼杀了。南方的傍晚,暮色五彩缤纷,他心神不宁地朝那地方奔去,那儿,远处森林茂密的山峦间的天上正嵌着一条紫带。他急忙朝前奔去,一直跑到那里,两条银线在他面前闪光,为他引路。轨道引导他蜿蜒往上,穿过芳香四溢的深谷,淡淡的月光透过披在山谷上的朦胧的面纱,将世界染成一片银色;铁轨引导他爬上一条坡道,来到山岗上。从那里可以看到远处黑黢黢的浩渺海洋在海滩灯光的辉映下闪闪发光。他终于看到了幽深的不安地沙沙作响的森林,铁轨在它投下的阴影中延伸。
他喘着粗气,站在黑暗的林坡上。这时天色已晚,四周的树木一棵挨着一棵,黑黢黢的,令人不寒而栗。只有高处,在微光闪烁的树冠中,树枝间才有一抹苍白而颤抖的月光洒落,每当晚风微拂,树枝就发出阵阵呻吟。有时,这阴郁的静谧中还传来远处夜鸟的啼鸣。在这令人心悸的寂寞中,他的思绪凝固了。他只是等待着,等待着,注视着第一个陡峻的S形曲线的弯道处是否有列车的红灯出现。有时他又心神不宁地看看表,一秒一秒地数着。随后他就专心致志地倾听机车在远处的鸣叫。但这是错觉。一切又都变得寂静无声。时间似乎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