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女教师(第4/5页)

“可怜的小姐!”

这句充满同情、令人落泪的话又在屋里回旋。两个孩子愣愣地站在屋里。这时,妈妈进屋来了,问她们是不是愿意同她一起坐车出去转转。孩子们搪塞着,她们怕妈妈。可是,同时她们又非常生气,要辞退小姐的事妈妈对她们竟然只字不提。她们宁愿单独留在家里。她们像两只燕子,在这个窄小的笼子里飞来飞去,谎言和沉默的气氛真会让她们窒息。她们反复思考着,是否应当到小姐房里去,问问她,和她谈谈这件事,告诉她,妈妈冤枉她了,劝她留下来。可是,她们怕小姐又会因此而难受。何况,她们自己也感到害羞,因为她们所知道的这一切,都是悄悄躲在一边偷听来的。她们必须装傻,装得和两三个星期之前一样傻。所以,她们就只能自个儿待在房里,度过整个长得没有边际的下午,含着眼泪思索着,耳边始终回荡着那些可怕的声音:母亲那么凶狠、残忍、气鼓鼓的申斥和女教师悲痛欲绝的哭泣……。

晚上,小姐匆匆地到她们房里来,向她们道了晚安。孩子们看见她走出去时难过得直哆嗦,她们多么想再同她说点什么啊!可是现在小姐已经走到门口,没想到她又突然转过身来——好像是被孩子们无声的愿望拉回来的——她眼里闪着泪水,湿润而忧郁。她抱住两个孩子,孩子们猛烈地抽泣起来,她再一次吻了她们,便匆匆走了出去。孩子们站在那儿,泪如雨下。她们感到,这是诀别。

“我们再也看不到她了!”一个哭着说。

“瞧着吧,明天我们放学回来她就不在这儿了。”

“也许我们以后能去看看她,那时候,她一定也会让我们看她的孩子的。”

“肯定,她多好啊!”

“可怜的小姐!”这一次是她们对自身命运的叹息。

“你能想象吗,没有她会怎样呢?”

“我绝不会再喜欢别的小姐的。”

“我也是。”

“谁也不会对我们这么好,而且……”

她不敢再说下去了。自从她们知道她有一个孩子之后,一种下意识的女性柔情使她们对女教师格外敬重。她们两人总是想着这件事,但现在已经不再是出于孩子气的好奇心,而是出于深切的感动和同情。

“咳,你听着!”一个孩子说。

“什么事?”

“你知道吗,我非常想在小姐走之前再让她高兴一下,这样也好让她知道,我们是非常喜欢她的,我们不像妈妈。你愿意吗?”

“那还用问!”

“我想了一下,她不是非常喜欢白玫瑰吗,所以我想,你猜怎么,明天早上我们上学之前就去买几枝来,稍后再放到她屋里去。”

“那什么时候放呢?”

“吃午饭的时候。”

“中午吧。”

“那时候她肯定已经走了。这样吧,我宁愿一早就出去,很快把花买回来,不让别人知道,然后就送到她房间里去。”

“好,我们明天早早起床。”

她们取来存钱罐,将所有的钱都倒了出来,一分不留。此时此刻,她们想到自己还有机会向小姐表示默默的、无私的爱意,她们心里就倍感欣慰。

第二天,她们起得很早。当她们用微微颤抖的手拿着盛开的美丽的玫瑰去敲小姐的房门时,屋里无人答应。她们以为小姐还睡着呢,便轻手轻脚地溜进屋去。可是屋里空无一人,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显然无人睡过,屋里的东西十分凌乱。在深色桌布上放了几封信。

两个孩子大为吃惊。出什么事了?

“我去找妈妈,”姐姐果断地说。她倔犟地站在母亲面前,目光阴沉、毫无畏惧地责问道:“我们的小姐在哪里?”

“她该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吧!”母亲十分诧异地说。

“她的房间是空的,床没有睡过,昨天晚上她肯定就走了。为什么谁都不告诉我们?”

母亲根本没有注意到孩子说话时的那种凶狠的、挑战的口气。她吓得脸色煞白,立即到父亲的房里。父亲迅速跑进小姐的房间。

他一个人在屋里待了很久。来报信的这个孩子一直用愤懑的目光盯着母亲。母亲看起来很激动,但她的眼睛却不敢与孩子的目光相对。父亲从小姐的房里出来了,脸色灰白,手中拿着一封信。他和母亲回到自己房里,并且用极小的声音在与母亲说话。孩子们站在门外,突然,她们不敢偷听了。她们怕父亲发怒。他现在的这副样子,是她们从来没有见过的。

此刻母亲从房里出来了,眼睛哭得红红的,显得六神无主的样子。孩子们好像是受了恐惧的驱使,下意识地向她走去,还想问个明白。可是母亲很严厉地说:“快上学去吧,已经不早了。”

这时,孩子们不得不走了。在学校里坐了四五个小时,像做梦似的夹在其他孩子中间,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一放学,她们就拼命往家跑。

家中一切照旧,只是大家似乎心里都有个可怕的念头。没有一个人说话,不过所有的人,甚至连佣人都怀着一种奇特的目光。母亲向孩子们迎过来,看来,她准备跟她们说点什么。她开口说:“孩子们,你们的这位女教师不再回来了,她……”

她毕竟没敢把话说完。两个孩子的目光如此闪亮,如此咄咄逼人,如此可怕,直逼她们母亲的眼睛,以致她竟不敢再向她们撒谎了。她转身就走,急急忙忙逃回自己的房间。

下午,奥拓突然出现了。他是被人叫来的,因为有一封信是给他的。他的脸色十分苍白,神不守舍地在屋里时走时站,谁都不肯跟他说话,大家都在回避他。这时,他看见两姐妹蹲在墙角,便走过去,想跟她们打招呼。

“别碰我!”一个姑娘说,并对他感到万分厌恶。另一位则冲他啐了一口唾沫。他狼狈不堪,不知所措,又在屋里转了一会儿便走了。

没有人跟孩子说话,她们相互间也不交谈。她们像是笼中的动物,苍白,不安,一筹莫展。她们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两人常碰到一起,相互看着对方哭肿的眼睛,相对无语。现在她们什么都知道了。她们知道,别人都在欺骗她们,谁都可能卑鄙无耻,谎话连篇。她们也不再爱自己的父母了,她们不再相信他们。她们明白,以后对谁都不能信任,可怕的生活的全部重担今后都将落在她们自己瘦弱的肩上。她们仿佛从舒适欢乐的童年一下掉进了深渊。她们至今都不能理解发生在她们身边的这件可怕的事,但她们的思想恰恰就卡在这当口上,几乎让她们窒息而死。她们的面颊烧得通红,她们的目光充满凶狠和愤怒。她们走来走去,在寂寞中她们的心冷得像结了冰似的。谁也不敢跟她们说话,甚至连她们的父母也不例外,她们看人的样子非常可怕。她们不停地走来走去,这正是她们内心焦躁和骚动的反映。她们彼此不说话,两人心里却有和衷共济、休戚与共的感觉。沉默,这穿不破、猜不透的沉默,以及这没有呐喊和眼泪的痛楚是如此深沉,以致她们对每个人都感到陌生和危险。无人亲近她们,通向她们心灵的道路已经中断,也许好多年都不会通畅。她们周围的人都觉得她们是敌人,是坚定的、绝不原谅别人的敌人。因为从那天起,她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