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15/55页)

她开心地笑着,穿过了牛津街和大波特兰街,拐进了一条小巷,就在此时,就在此刻,伟大的时刻降临了!她放慢了脚步,打开包,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但没有正眼瞧他,这是一个告别的眼神,它总结了整个形势,随后又得意洋洋地将其丢弃,永远丢弃。她把钥匙插入锁眼,打开了门,就此消失了!克拉丽莎的声音响起来:记得我的派对,记得我的派对。这句话鸣响在他的耳畔。眼前的这幢房子是那种庸俗的红房子,花篮垂挂在窗外,隐隐地透露出一股淫邪之气。他的浪漫之旅就此结束。

好吧,我已经得到了乐趣,我得到过了,他想,一边抬头望着白天竺葵的花篮在风中摇摆。它被彻底粉碎了——他的乐趣,因为那多半是编造出来的,他自己也很清楚的。它是幻想,与那姑娘的这场邂逅;是编造,就像人们喜欢把生活编造得更美好,他想——给自己编造出一份浪漫,编造出一个美人,编造出一份精美的乐趣,诸如此类。可它也很怪异,而且相当真实。人们从来也无法把它拿出来与人分享——因为它被彻底粉碎了。

他转身,走上大街,想要找个地方坐一坐,直到该去林肯律师协会——胡珀和格雷特利律师事务所——的时候。他该去哪里呢?无所谓。那么,就走上街去,就朝摄政公园走吧。他的皮靴在地面上橐橐地敲击出“无所谓”三个字,因为时辰还早,还早得很哩。

这也是个美好的早晨。如遒劲有力的心跳,大街上涌动着欣欣向荣的生命力。不要再摸索了,不要再犹豫了。就在那一刻,就在那儿,一辆汽车呼啸而来,猛然拐弯,准确地、准时地、悄悄地,停在了一个门口。一个姑娘,穿着长筒丝袜,戴着羽饰,娉娉婷婷地,但对他也没什么特别的魅力(因为他已有过自己的艳遇),走下车来。可敬的管家,中国种的小黄狗,铺着菱形的黑白地砖,飘动着白色百叶的大厅,彼德透过打开的房门看见了这一切,他对此十分赞许。毕竟,伦敦以它独特的方式取得了辉煌的成绩:社交季节,城市文明。他出生于一个可敬的驻印度的英国家庭,他家至少有三代曾管理过那片大陆的事务(多奇怪呀,他想,我竟会有那样的感情,尽管我如此讨厌印度,讨厌帝国,也讨厌军队)。有时候哪怕是这样的一种文明,也会像他的私人物品一般令他觉得亲切,为英国感到骄傲,为管家,为小黄狗,为安全有保障的姑娘。真够荒谬的,但确实是事实,他想。所有的医生们、生意人们、女强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他们遵守时间,小心谨慎,精力充沛,他觉得他们都值得钦佩,都是些好人,你可以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他们,他们可以成为和你探讨生活艺术的良师益友,可以和你风雨同舟。这里那里的场景,真的令人非常满意。现在,他要在树荫下坐下来,抽支香烟。

这儿是摄政公园。不错,他小时候在摄政公园里散过步——多奇怪,他想,童年的情景总会回到我的脑海里——也许是因为见到了克拉丽莎的缘故,因为女人比男人更容易沉湎于过去,他寻思。她们喜欢把自己和地点联系在一起,还有她们的父亲——女人总是为自己的父亲骄傲。伯尔顿是个好地方,一个非常好的地方,但我永远也无法和她的老头子搞好关系,他想。有天晚上我和克拉丽莎吵得简直不可开交——为了什么事吵了起来,到底为了啥,他记不起来了。想必是关于政治吧。

是的,他还记得摄政公园:那条笔直的、悠长的人行道,人们在那里买气球的位于左侧的小房子,在某个地方还有座刻着铭文的傻乎乎的雕塑。他在寻找一张空凳子。他不愿意有人上前来问他时间(他感觉有点昏昏欲睡),来打搅他。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保姆,带着个睡在童车里的小宝宝——那是他能找到的最佳位子了,他在老保姆坐着的那张长椅的另一头坐下来。

她是个长相古怪的姑娘,他想,他突然想起伊丽莎白走进房间站在她母亲旁边的那一幕。她个子高大,几乎已是个成熟女人了,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美女,但也相当漂亮了,她肯定还未满十八岁。她或许和克拉丽莎处不好。“这是我的伊丽莎白”——那种说法——为什么不简单地说“这是伊丽莎白”呢?——是为了向人家证明,她们母女关系没什么不好,就像大多数母亲的做法一样。克拉丽莎过分相信自己的魅力了,他想,她太自负了。

味道醇厚的雪茄烟被他舒舒服服地吸进了喉咙,然后又一圈圈地吐出来,刹那间放肆地迎着空气而上,蓝色的,圆形的——我要试一下,今晚要单独和伊丽莎白谈一谈,彼德心里盘算着——然后摇晃着变成为沙漏形,渐渐消失。它们的形状多奇怪呀,他想。他突然闭上眼睛,奋力举起手来,把粗壮的雪茄烟蒂扔掉了。一把大刷子柔和地拂过他的大脑,将摇曳的树枝、孩子的声音、沉重的脚步、过往的路人、辚辚的车流声,将所有的一切统统扫入他的脑海。他不断下沉、下沉,沉入了羽毛般柔软的梦乡中,沉入了酣甜之乡。

白发的保姆继续织着毛衣,彼德·沃尔什坐在她旁边暖烘烘的位子上,打起了呼噜。她穿着灰色的连衣裙,两只手不停地忙活,但又悄无声息,似乎是睡眠的捍卫者,是黄昏时在天空与树枝交相辉映的森林里飞舞着的幽灵。他好似一个孤独的旅人,出没于小径,惊扰了蕨草,踩坏了大毒芹。他抬头张望,突然看见了道路尽头一个硕大的身影。

也许他确信自己是个无神论者,对于一时的激动兴奋总会诧异不已。在我们的身体之外,只存在着一种心情,他想,一种渴望,渴望得到安慰与解脱,渴望在那些羸弱的、丑陋的、怯懦的男女那侏儒般的可怜肉身之外还存在着些什么。但如果他能幻想出她来,那她就会以某种形态存在,他思索着,走下了小道,仰望着天空与树枝,迅即将这些幻化成女人的身姿。他惊愕地发现她们变得多么严肃。微风吹动着,她们显得多么庄重,在枝叶隐隐地颤动中,散布着仁慈、理解与宽容,然后,她们在突然间飞向高空,将她们虔诚的外表与想要寻欢作乐的狂野内心混合在了一起。

如此景象,犹如给孤独的旅人献上了一只盛满水果的大羊角盘,或如在绿色海浪里嬉戏的海妖一般在他的耳边低语,又如一束束玫瑰在他的脸上轻拂,或像渔夫冲破巨浪想要去抱住的苍白面孔一般浮出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