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39/55页)

伊丽莎白·达洛维,冷静又敏捷地,登上了去威斯敏斯特的巴士。

光与影就这样来来去去地,如召唤,如示意,忽而把墙壁抹得灰暗,忽而把香蕉映得金黄,忽而把滨河大道抹得灰暗,忽而把公共汽车映得金黄,塞普提默斯·沃伦·史密斯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这一切,看着墙纸上的玫瑰沐浴在一片如水的金光中,隐隐约约的,像具有生命的鲜花似的,表现出令人愕然的敏锐。户外的树木举着如网的树叶伸向天边,室内传来流水的声音,鸟鸣声穿越海浪而来。所有力量都将它们的珍宝灌注到他的头顶,他的手放在沙发靠背上,就好像他在游泳时看见自己的手漂浮在海浪之上,他听见遥远的海岸上传来声声犬吠,遥远的犬吠声。别再害怕,他那躲藏在肉体里的心灵说道,别再害怕。

他不怕。每时每刻,大自然都微笑着给予暗示,如围绕着墙壁的金色光点——那儿,那儿,那儿——她的决心要表现出来,通过舞动她的羽毛,摆动她的发丝,甩动她的披风,如此这般,优雅无比,永远都那么优雅,站在他的面前,从她那虚握的双手间,用莎士比亚一般的语言,传达出她的意思。

蕾西娅,坐在桌前,手里拧着帽子,凝视着他,看见了他的微笑。看来他此时很幸福。可看见他微笑,她觉得受不了。婚姻不该是这样的:自己的丈夫不该看上去像个陌生人,总是一惊一乍的,总是发出狂笑,或者默默无语地一连枯坐上好几个小时,或者缠住她让她记录下他的话语。桌子抽屉里满是他让她写的东西:关于战争,关于莎士比亚,关于伟大的发现,还有,关于死亡是如何之虚无。近来,他会没来由地突然兴奋起来(霍姆斯大夫和威廉·布莱德肖爵士都说过,兴奋对他是再糟糕没有的事了),挥舞着双手大喊大叫什么他发现了真理!他知道了一切!那个人,他那个战死沙场的朋友,埃文斯,来了,他说。埃文斯正在屏风后头唱歌呢。她把他说的话记录下来。有的话说得很美,有的则纯属无稽之谈。他总是在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打住,因为他的想法瞬息万变,想要增加点什么新的内容,或者听见了什么新的声音,他会举起手聆听。

可她却什么也没有听见。

有次,他们发现打扫房屋的女仆读着其中的一张纸片,发出了一阵狂笑。这实在太作孽了。为此塞普提默斯高呼人性的冷酷——人们是如何互相撕扯,直至把对方撕成碎片。对于那些跌倒的人,他说,人们会把他们撕碎。“霍姆斯总和我们作对,”他会这么说,还会编造出许多关于霍姆斯的故事:霍姆斯在喝粥,霍姆斯在读莎士比亚——结果总是把自己弄得狂笑不已或暴跳如雷,因为在他看来,霍姆斯大夫代表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人性”,他这么称呼他。他还会看到一些景象。他溺水了,他常常这么说,躺在一块礁石上,海鸥在他头顶上嘶鸣。他会从沙发边上往底下看,一直看到大海。他会听见音乐声。其实那不过是管风琴声,或是某个人在大街上喊叫。可他却会大叫“多美呀!”泪水随即从他的脸颊上滑落,对她来说这是最糟糕的事,看着像塞普提默斯那样的人,这个曾经的战士,曾经的勇士,却在那里流泪。而他会一直躺在那里倾听,最后会突然大叫起来:他在往下坠落,不停坠落,落到熊熊烈火里去了!他说得那么生动,以至于她会真的去看看是不是哪里烧着了。可什么也没有发生。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是一场梦,她会这么对他说,最后终于把他安抚下来,可有时她自己也会害怕。她坐在那里缝着帽子,发出了一声叹息。

她的叹息声温柔缠绵,如晚间树林外的微风。此时,她放下了手上的剪刀,转身去取桌子上的什么东西。在她坐在那里缝纫的桌子上,起了一阵微微的骚动,在微微的窸窣声中,在轻轻的拍打之后,什么东西就做成了。透过他的睫毛,他看见了她那隐约的身影,她那黝黑娇小的身影,她的手和她的脸,她在桌前转身的动作,拿起一个线轴,或是寻找她的丝线(她总是丢三落四的)。她在为菲尔默太太已婚的女儿做一顶帽子,她的名字叫——他忘了她叫什么。

“菲尔默太太那个结了婚的女儿叫什么名字来着?”他问。

“彼德斯太太。”蕾西娅说。她怕帽子做得太小了,她说,将它拿到自己的面前。彼德斯太太是个高大的女人,可蕾西娅不喜欢她。只是为了菲尔默太太向来都待他们不错。“她今天早上还给了我葡萄。”她说——因此,蕾西娅想做点什么来表示感谢。不过有天晚上,她走进房间时,却发现彼德斯太太在放唱机,她还以为他们外出了呢。

“是真的吗?”他问,“她放了唱机吗?”她说,是的。她当时就告诉过他这件事,她发现彼德斯太太在放唱机。

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看看房间里是否真有一台唱机。千真万确——真实的东西太令人激动了。他一定要小心。他可不能发疯。他先是看了看放在下层书架里的时装广告,接着,眼睛一点点移向了装着绿喇叭的唱机。没有什么比它更真实了。于是,他鼓起勇气,看向餐具柜、盛着香蕉的果盘、维多利亚女王和她丈夫的雕版画,再看看壁炉架,架子上放着玫瑰花瓶。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不动。一切都静止着,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是个长舌妇。”蕾西娅说。

“彼德斯先生是做什么的?”塞普提默斯问。

“呃,”蕾西娅说,她在尽力回忆,她想起,菲尔默太太说过他是某家公司的旅行推销员,“他现在人在赫尔,”她说。

“就现在!”她带着意大利口音说道。是她亲口说的。他半遮住自己的眼睛,为了一点点地看清她的脸,先是下巴,接着是鼻子,再是前额,生怕她的脸变了形,或者长了些可怕的痘痘。可是不然,她就在那儿,一点没变。她缝着帽子,非常自然,撅着嘴唇,露出女人们在做针线活时特有的那种执着而忧郁的表情。可这也没什么可怕的呀,他定下心来,又一次看过去,再一次看过去,看着她的脸,她的手,她在明亮的阳光下坐在那儿缝帽子,这有什么可怕或讨厌的呢?彼德斯太太有一条毒舌。彼德斯先生在赫尔。那又为什么要怒气冲冲地瞎猜想呢?为什么要受苦受难流离失所呢?为什么看着云团会颤抖哭泣呢?蕾西娅坐在那儿在连衣裙的前襟上穿针引线,彼德斯先生在赫尔,为什么他偏要去寻找真理传递消息呢?奇迹、启示、痛苦、孤独,坠落到大海里,不停地坠落,坠落到火焰中,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因为此时他只有一种感觉,看着蕾西娅缝制的彼德斯太太的草帽,他感觉那是条绣花的床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