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5/55页)

克拉丽莎猜到了,她当然知道了。她看见了那位男司机手里的那个白色的、圆形的、具有魔力的东西,是一张上面刻有名字的圆牌——是女王的,威尔士王子的,还是首相大人的呢?——它,靠着它自身的光彩,照亮了前进的路途(克拉丽莎看着那辆车渐行渐远,终于消逝不见了)。今晚它将在白金汉宫里,在枝形大烛台中间,在闪耀的明星中间,在佩戴着橡叶勋章的硬挺的胸膛之间,在休·惠特布莱德和他的同僚之间,在英国的绅士们中间,闪闪放光。克拉丽莎也一样,也要举办派对。她微微挺了挺身,她将以这种姿势站在楼梯口迎接宾客。

车子开走了,但在邦德街两边的手套、帽子和成衣店里激起了一阵微弱的涟漪。所有的脑袋都朝向同一个方向——窗口,大约维持了三十秒。正在选手套的——长度是到肘部还是肘部以上呢,颜色是要柠檬黄还是浅灰呢?——女士们停了下来。一句话刚说完,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这种事情要是独自发生,就会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没有一种数学仪器,哪怕是能将震动传到中国去的仪器,能够记录下它造成的颤抖。然而要是事情会聚到一起就相当可怕了,它们能够激发起情感的起伏。因为在每一家帽店里,在每一家成衣店里,彼此陌生的人们互相瞅瞅,想到了死去的人,想到了旗帜,想到了大英帝国。在一条小巷里的酒吧间,一个来自殖民地的人侮辱了温莎王室,导致了争论,打破了啤酒瓶,大闹了一场,吵闹声异样地回响在街对面的姑娘们的耳朵里,她们在那里购买婚礼用的饰有纯白蕾丝的白内衣。因为那辆远去的轿车造成的表面上的激动渐渐消逝了,但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却又被搅动了起来。

那辆车灵巧地穿过皮卡迪里,拐进了圣詹姆斯街。身材魁梧的男人,体格彪悍的男人,穿着燕尾服、白衬衣,头发往后梳的时髦男士,为了什么难以分辨的理由,都站在布鲁克斯酒店的凸窗前。他们双手摆在燕尾服的后面,望着窗外,本能地觉察到有大人物正经过这里,不朽的伟人用白色的光芒罩住了他们,如刚才罩住克拉丽莎·达洛维一样。他们立刻站得更挺直了,手也挪动了位置,仿佛准备好了要为君王效劳。如果需要,他们会像那些先烈一般,甘愿献身。酒店后面的石膏半身像,放着几本《闲谈者》杂志和几只苏打水瓶的小桌子,都似乎在表示赞许,似乎代表着英国的五谷丰登和庄园府邸,似乎在反射那车轮的细微声响,如回音廊的墙壁反射出一个声音,又通过整个教堂的力量,使之宽广洪亮。披着围巾的莫尔·普拉特拿着鲜花站在人行道上,祝福那可爱的小青年万事如意(车内一定是威尔士王子),要不是看见警察在盯着她,动摇了她这个爱尔兰老妇人的忠诚,她就会把那一束玫瑰——相当于一罐啤酒的钱——扔到圣詹姆斯街上,仅仅是出于轻松的心情和对贫穷的蔑视。圣詹姆斯宫的岗哨敬了个礼,亚历山德拉王后的警察表示赞许。

与此同时,一小群人聚集在白金汉宫的大门外。无精打采的,然而又是自信满满的人们,他们全都是穷人,他们都等在那里,看着国旗飘扬的宫殿,看着维多利亚女王的雕像,站在基座上,裙裾飞扬,赞叹着在她旁边的一波波流水,还有她的天竺葵。他们在商业街来往的车流中,时而挑出这一辆,时而挑出那一辆,向开车出游的老百姓徒劳地表达着敬意,在这辆那辆车经过时,再把它们的敬意回收起来以便保鲜。他们一想到有王室成员在看着他们,就始终听任胡思乱想在他们的血管里会聚,刺激他们的大腿神经。女王在鞠躬,王子在敬礼,他们想到了天堂般的生活神圣地降临在国王们的头上,想到了侍从武官和屈膝礼,想到了女王幼时的玩偶馆,想到了玛丽公主嫁给了一个英国人,而王子——啊!王子!他们说,他像极了老爱德华国王,不过要比老国王瘦多了。王子住在圣詹姆斯宫,不过他今天早上可能会过来问候他母亲。

手里抱着孩子的萨拉·布莱切利这样说,两只脚一上一下地晃悠着,就好像是在皮姆里科自家的火炉围栏旁,可她的眼睛始终盯着商业街方向;而艾米莉·寇茨则在望着皇宫的窗户,想着侍女,不计其数的侍女,卧室,不计其数的卧室。一个牵着条阿伯丁猎狗的老绅士也加入进来,无业游民们也加入进来,人群越发壮大。矮小的鲍利先生,他在阿尔巴尼区有几处房产,他那深邃饱满的生命之泉已被蜡封了,但也可以被突然地、不合适地、感情用事地、诸如此类地解封——穷女人等着看女王经过——穷女人,可爱的小孩子,孤儿们,寡母们,战争——啧,啧——泪水竟然涌上了他的眼睛。一阵和煦的微风穿过稀疏的树林欢欢喜喜地吹向市场街,吹过英雄们的青铜像,吹得鲍利先生心中的英国国旗飘扬了起来。在那辆轿车转向市场街时,他举起了帽子,看见车子靠近他时,他把帽子举得老高。他直挺挺地站着,皮姆里科的穷母亲们挤到了他的身旁。轿车开过来了。

寇茨太太突然抬头仰望天空。飞机的轰鸣声不祥地钻入人们的耳蜗。一架飞机正飞在树林的上空,尾巴后面吐出一条白烟,它旋转翻腾,竟然是在写着什么!飞机在空中写字!每个人都抬起了头。

飞机猛然俯冲,随即又直上云霄,接着是翻筋斗斜飞,速度超快,忽而下降,忽而上升。无论它怎么飞,无论它往哪儿飞,尾巴后面总拖着一股波浪般的白色浓烟,白烟不住地翻腾,在空中形成了一个个字母。可是那是些什么字母呢?是字母A和C吗?是一个E,接着是一个L吗?这些字母只是稍作停留,立刻就会变幻、融化,最后消逝在空中。飞机向着更远的地方疾飞,又在另一片干净的天空里,写出了一个K,一个E,还有一个也许是Y吧。

“Glaxo,”寇茨太太凝望天空,以一种紧张、敬畏的语气说道,而她那个雪白粉嫩的小宝宝,乖乖地躺在她的怀里,也在仰头望天。

“Kreemo,”布莱切利太太嘟哝道,如一个梦游人。鲍利先生镇定自若地举着帽子,抬头望着天空。商业街上的每一个人都停下了脚步,望着天空。在他们举头仰望之时,整个世界变得一片宁静。一群海鸥掠过天空,先由一只海鸥领队,接着变成另一只。在这份美妙的静谧与祥和之中,在苍茫的天空下,在纯净的氛围里,钟声敲响了十一下,渐次消逝在那群海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