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在去图尔斯家之前(第5/12页)
毕司沃斯先生从此再也没有吃过香蕉。那个早晨标志着他胃有了毛病的开端:自此之后,无论何时,只要他感到兴奋或者压抑或者愤怒,他的胃就开始发胀,直到因为发紧而疼痛。
最直接的恶果是他开始便秘。他无法在早晨的时候排泄,而他明白他不排泄就进行早礼拜是对神的亵渎。便意常常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到来,就是这个导致他离开杰拉姆的家,把他带回波各迪斯的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意味着拉尔的学校、F.Z.哥罕尼的破烂橡皮印章和落满尘土的书籍。
有一天晚上他在惊恐中醒来。厕所离房子很远,摸黑到那里去让他感到害怕。他还害怕穿过这座咯吱作响的木头房子,打开门锁,拉开门闩,然后就可能惊醒对睡眠十分讲究的杰拉姆,他即使在自己定好的时间被叫起来也会狂怒不已。毕司沃斯先生决定在自己的屋子里用一条手帕解决问题。他有好几条这样的手帕,这些手帕是用他和杰拉姆参加宗教仪式时别人送给他的棉布做的。等到了处理手帕的时候,他离开房间踮着脚尖走路,地板咯吱咯吱地响着,他穿过敞开的门厅和有围栏的后阳台。他小心地打开德麦拉拉窗户,窗子的顶端装着铰链,然后用左手稳住窗子,用右手把手帕尽可能远地扔出去。但是他的手太短了,而窗户又太重,因此他几乎没有操纵的余地,只听见手帕落在不远的地方。
他没有留下来关好窗户,而是迅速地回到自己的床上。他躺在那里很久不能入睡,不断地觉得又有新的便意。他刚刚迷迷糊糊地睡着,就有人摇晃他。是索娅尼。
杰拉姆站在门口怒目而视。“你不是婆罗门,”他说,“我把你收留在我的家里,把你照顾得周周到到。我不求你的感激。但是你却企图谋害我。去看看你的杰作。”
手帕落在杰拉姆珍爱的夹竹桃树上。它的花朵再也不能用来做礼拜了。
“你永远也不能成为一个梵学家,”杰拉姆说,“我那天和给你占卜星象的斯塔拉姆交谈过了。你害死了你的父亲。我不会让你害我的。斯塔拉姆特别警告我让你远离树木。去,整理你的行李。”
邻居们听到了,都跑出来看毕司沃斯先生,他扎着腰布,包裹搭在肩膀上,穿过村子离开了。
当毕司沃斯先生在步行和搭乘大车之后回到波各迪斯的时候,贝布蒂并没有因为他的归来而高兴。他疲惫不堪,饥肠辘辘,浑身发痒。他满以为她会高兴地迎接他,然后诅咒杰拉姆,并保证再也不把他送到陌生人那里去了。但是他一踏入后巷的小院子,就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她看上去非常消沉和冷漠,和阿扎德的另一个穷亲戚一起坐在敞开着门的被煤烟熏得乌黑的厨房里碾磨玉米;然后,他毫不吃惊地发现她看见他并不愉快,而是非常警觉。
他们马马虎虎地亲吻了对方,她开始问问题。他觉得她的态度非常冷酷,并把她的问题看作一种质问。因此他的回答是郁闷的、自卫性的、愤怒的。她怒意高涨,向他吵嚷起来。她说他一点也不知道感恩,她所有的孩子都忘恩负义,从来不知道体谅别人为他们付出了怎样的辛劳。随后她的怒气消了,她变得通情达理,维护着他,就像他原本希望她会有的态度一样。但是现在这不能给他任何安慰了。她舀了水让他洗手,安置他坐在一个矮凳上,给他一些吃的。那并不是她自己的食物,因为在这个屋子里食物是共享的,她只是在厨房里帮忙烧了饭。她又好好地照顾他。但是她已经无法让他从郁闷中解脱出来了。
那个时候他没有看到她举动中的荒唐和温柔:欢迎他回到并不属于她的小屋,拿给他并不属于她的食物。但是他一直记得这些,在将近三十年之后,当他成为西班牙港的一个小文学社的一员的时候,他用简单的无韵诗描写了这次见面并高声朗读了这首诗。他只字未提自己的失望、郁闷,以及所有的不愉快,而当时的情景被改写成寓言:旅途,欢迎,食物,还有庇护所。
吃完饭之后他才知道贝布蒂不高兴还有另一个原因。德黑蒂和塔拉后院的男仆私奔了,这不单是对塔拉的忘恩,让她脸面无光,因为后院男仆是极为低级的工作,而且,这让她一次失去了两个训练有素的仆人。
“是塔拉想让你成为一个梵学家的,”贝布蒂说,“我不知道我们该怎样告诉她。”
“跟我说说德黑蒂的事情。”他说。
贝布蒂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没有人再看到过德黑蒂,塔拉发誓说永远都不会再提她的名字。贝布蒂的言下之意似乎是她自己应该为德黑蒂的举动受到所有的责备;虽然她声明自己已经无法对德黑蒂做什么了,但是她的态度却显得她不但要为了塔拉的还要为了毕司沃斯先生的愤怒而袒护德黑蒂。
其实他既不生气也不引以为耻。当他问及德黑蒂的时候,他只是想起了那个以为自己的弟弟死了而把他的脏衣服贴在脸上哭泣的女孩。
贝布蒂叹息着。“我不知道塔拉会对这件事怎么说。你最好亲自去见她。”
塔拉也没有生气。虽然真如她起誓的那样,她没有再提及德黑蒂。而阿扎德,因为杰拉姆仅仅稍微暗示了他毕司沃斯先生的不检点行为,他一面高声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一面试图让毕司沃斯先生仔细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毕司沃斯先生的尴尬让塔拉和阿扎德忍俊不禁,最后他自己也笑出来了,然后,在塔拉家舒适的后阳台上——虽然房子是泥墙,却有着体面的柱子,整洁的茅草屋顶,在半墙高的地方装着木制搁板,墙上悬挂着印度神像,使得整座房子看上去非常明亮——他讲述了香蕉事件,起初他还言辞激烈、气势汹汹,但是当他注意到塔拉流露出同情的时候,他深刻地感到了自己的伤痛,于是忍不住失声痛哭,而塔拉把他搂在胸前,擦干了他的眼泪。就这样,他原本期望在他母亲那里得到的安慰由塔拉给予了。
阿扎德买了一辆公共汽车,又开了个车库,艾力克就在车库里工作。他不再穿红色的女式上衣,也不再玩蓝尿的把戏,而是在油污中鼓捣一些神秘的事情。油污使得他多毛的腿变得乌黑;油污也让他雪白的帆布鞋变得黑不溜秋的;油污弄黑了他的手,甚至延伸到手腕以上;油污让他的短工作服裤子乌黑而僵硬。他还有在油污的手指和嘴唇之间叼一根香烟而不沾半点油渍的本事,毕司沃斯先生很佩服。他的嘴唇还是可以轻易地歪曲扭动,他滑稽的小眼睛仍然有些斜视,但是他小小的方形脸的两颊已经塌陷下去,而且他现在始终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浪荡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