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捕猎村(第16/18页)

“妈妈生病了。”

这解释了孩子们为什么那么晚才吃晚饭,为什么很多姐妹都不在。

莎玛在大厅里给毕司沃斯先生端出晚饭。哈奴曼大宅的饭菜尽管难吃,但总有一些食物是给突然造访的客人准备的。所有的饭菜都冷了。薄烤饼软塌塌的,表皮坚硬,比里面的生面团好不到哪儿去。他没有抱怨。

“你今天晚上回去吗?”她用英语问。

他这才想到自己原本就不打算回去的。他没有搭腔。

“那么你最好就在这里睡觉。”

只要地板上有空间,就有铺床的地方。

有一些姐妹走进大厅。她们拿出扑克牌,于是姐妹们分成几组,开始严肃地坐下来玩牌。琴塔玩牌很有一套。她对手中的牌极为紧张,不时地重新排列它们,茫然而又惊慌失措地盯着其他玩牌的人,从鼻子里哼一声,但是并不说话。每当轮到她出牌的时候,她就蹙起眉头,把牌抽出来一点,然后轻轻敲打着牌,一直敲打着,最后,她突然把牌啪地摔到桌子上,仍然蹙着眉头,收起她的那圈牌。她赢牌的时候宽宏大量,输牌的时候则完全相反。

毕司沃斯先生在一旁注视。

莎玛给他在楼上的阳台上铺好了床,让他睡在孩子们中间。

第二天早晨,他在一片嘈杂中醒来。当他下楼到大厅的时候,发现姐妹们已经准备好让自己的孩子们去上学了。这是一天中唯一能比较容易地分辨出孩子和孩子的母亲是谁的时刻。他惊讶地发现莎玛在朝一个书包里装一块石板,一支在石板上写字的笔,一支铅笔,一块橡皮和一本封面上印着英国国旗的练习册,封面上还印着“尼尔逊西印度阅读,第一级,J.o.卡特瑞治上尉著,教育主任,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等字样。最后莎玛用面巾纸包了一个橙子放进书包里。“这是给老师的。”她对赛薇说。

毕司沃斯先生不知道赛薇已经开始上学了。

莎玛坐在凳子上,把赛薇抱在腿上,给她梳头,结好辫子,然后把她深蓝色制服上的褶子抻平,最后又正了正她的巴拿马帽子。

母女两个做这些已经好几个星期了,而他竟然一无所知。

莎玛说:“要是你今天的鞋带又松了,你觉得你能重新系好吗?”她弯腰解开赛薇的鞋带。“让我看看你系鞋带。”

“你知道我不会系。”

“立刻给我系好,不然我非揍你一顿不可。”

“我不会系。”

“过来,”毕司沃斯先生说,一点也没有为自己在熙熙攘攘的大厅里表示父爱而害臊,“我给你系好。”

“不行,”莎玛说,“她必须学会自己系鞋带。不然我就把她留在家里,打得她直到会系为止。”

这在哈奴曼大宅是稀松平常的话。但是在捕猎村莎玛从来没有这样说过。

仍然没有人注意她们。但是当莎玛开始在一直放在大厅里的那些芙蓉枝条中搜寻的时候,姐妹们和孩子们安静下来,幸灾乐祸地等着看要发生什么。这不会是一顿严厉的鞭打,因为惩罚的只是小过失而不是大错误。莎玛滑稽地做着急促的动作,仿佛她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出闹剧里的演员,而不像苏玛蒂那天在捕猎村似的是一个悲剧人物。

毕司沃斯先生盯着赛薇,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哧哧傻笑。赛薇仍然戴着那顶巴拿马帽子,她蹲在地上,缠结着鞋带,看着它们又松散开来,或者把它们打一个双结,又紧又高,再不得不用牙齿和指甲解开鞋带。在一定程度上她也是在为那些观众表演。她的失败引来一些赞同的笑声,甚至手里拿着鞭子的莎玛也任由开心的表情遮掩了她装出来的懊恼。

“好了,”莎玛说,“让我最后一次演示给你看。看着我。现在试试。”

赛薇又一次摸索着,但是没有成功。这次笑声没有那么多了。

“你就是想让我丢脸,”莎玛说,“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子,马上就快六岁了,竟然不会系自己的鞋带。杰,过来。”

杰是一个不重要的姐妹的儿子。他被母亲推到前面来,那母亲正逗弄着腿上另一个婴儿。

“看看杰,”莎玛说,“他的妈妈不需要给他系鞋带。而他整整比你小一岁。”

“小十四个月。”杰的母亲说。

“嗯,小十四个月。”莎玛说,把她的气恼撒到赛薇头上,“你要违抗我吗?”

赛薇仍然蹲在那里。

“现在快点!”莎玛说,她突如其来的高分贝吓得赛薇立刻跳起来,开始笨手笨脚地系鞋带。

没有人笑。

莎玛一弯腰,芙蓉枝条抽到赛薇光溜溜的腿上。

毕司沃斯先生观看着,笑容凝结在他的脸上。他清清喉咙,敦促莎玛停止抽打。

赛薇哭了。

寡妇苏诗拉出现在楼梯顶部,她用带着权威的口吻说:“别忘了妈妈。”

他们都记起来了。病人需要安静。这一幕闹剧结束了。

莎玛没有来得及把现场的气氛从喜剧转为悲剧,突然怒火中烧,她一顿足,几乎没有人注意她到厨房去了。

苏玛蒂,那个在捕猎村打孩子的母亲,把赛薇拉到她的长裙子里,赛薇在裙子里哭泣,用裙子擦了眼泪和鼻涕。然后,苏玛蒂给赛薇系上鞋带,送她上学。

在捕猎村莎玛极少打赛薇,就是打也只是扇她几巴掌。但是在哈奴曼大宅里,所有的姐妹们都带着骄傲谈起图尔斯太太曾经给她们的鞭打。某些挨打的记忆一直被提及,这些老生常谈的细节,总是因为和某件大事扯在一起而变得令人敬畏和富有传奇色彩,就好像是一起谋杀案中的细节一样。甚至在姐妹之中还有针对谁被鞭打得最重的一番争论。

毕司沃斯先生吃了早餐:从黑色大鼓桶里摸出来的饼干、红色奶油和微温的茶。茶放了糖,很浓。莎玛虽然愤怒,但仍然尽职地一如往常地伺候他吃饭。她看着他吃饭,她的愤怒变得越来越具有自卫性。最后她只是神色黯淡。

“你看过妈妈了吗?”

他明白了。

他们一起来到玫瑰房间。苏诗拉接待了他们,立刻就退到外面去了。屋子里点着一盏带灯罩的微弱的油灯。厚厚的陶砖墙上的百叶窗紧闭着,遮挡着阳光,窗框中塞着布,防止风进入。屋里散发着氨水、头发香水、朗姆酒、白兰地、消毒剂,以及各种不同的退烧药的味道。图尔斯太太躺在一个带着红色苹果嵌花的白色帐幔里,几乎让人认不出来,她的头上缠着一条带子,太阳穴上贴着一块块软蜡烛,鼻孔里填塞着一些白色药物。

莎玛坐在一个黑暗角落里的椅子上,让黑暗遮蔽了自己。

床旁边镶着大理石桌面的桌子上放满了各种瓶子、罐子和玻璃器皿。有装着药用按摩油的小蓝罐子,装着药用按摩油的小白罐子,高高的绿瓶子里盛着头发香水,矮的四方形瓶子里装着滴眼液和滴鼻剂,一个圆形瓶子里装着朗姆酒,扁平的瓶子里装着白兰地,还有一个皇家风格的椭圆形蓝瓶子里装着嗅盐,一瓶斯罗恩擦剂和一小听虎牌香膏:一瓶带着粉红色沉淀物的混合药水,还有一瓶带黄褐色沉淀物的混合药水,就好像是隔夜沉淀的泥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