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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将过去几周的生活大致告诉她之后,就轮到索妮娅说了。她常常发现这很艰难。一个终生以教师为业的人很难理解公关世界中的诡计,因此她总是尽量少谈工作,好让它听上去如同广告业,毕竟对于外行来说,广告的世界更容易理解。她的社会生活在他看来也同样陌生。然而,上次来时,她说自己开始参加舞蹈课,他的热情令她大吃一惊。
“你究竟在学什么舞?老师是谁?穿哪一种舞鞋?”他详细地询问她。
父亲竟然了解这么多,索妮娅很惊讶。
“我和你妈妈热恋时,经常一起跳舞,而且,在我们刚结婚那几年,”他告诉她,“五十年代的时候,人人都爱跳舞!好像大家都在庆祝战争的结束。”
“你们多长时间跳一次舞?”
“哦,一星期最少两次。一般是在周六和接下来的一两个晚上。”
他朝女儿微笑。杰克很喜欢女儿来看望他,让她在繁忙的日程中挤出点时间一定很难。他一直回避太多地谈论过去。不得不听父母回忆往事,孩子一定觉得无聊,他一直很谨慎。
“他们经常说,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是自由,不是吗?”他继续说道,微笑地看着女儿,希望她在拥有豪宅香车时仍然知道这一点。
索妮娅点点头。“我只是无法相信,我从来都没听您说过这些。”
“嗯。你出生后,我们很快就不再跳舞了。”
索妮娅十六岁时,母亲就去世了,此刻她仍然大吃一惊。她从不知道他们的生活中还有这么一面。与大多数孩子一样,她没怎么想过自己出生前父母做过什么,这方面的好奇心也从未被激起过。
“难道你一点也不记得小时候自己跳舞的事了?”他问,“那时你每周六都去跳舞。看!”
杰克在壁柜中翻找,拿出一叠照片。最上面一张是索妮娅,苍白、拘谨,穿着一件镶有缎带的白色芭蕾舞短裙,站在童年居住的那套房子的壁炉边。索妮娅更感兴趣的是其他照片,父母出现在各种舞蹈比赛上。在一张合影上,父亲看上去与今天白发苍苍的模样不同,母亲则优雅地站着,光滑的黑发紧紧扎成圆髻。他们举着奖杯,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九五三年,探戈比赛第一名。”这样的照片还有很多。
索妮娅一手拿一张照片,问:“这真的是妈妈吗?”
记忆中,母亲身体孱弱,头发银灰,一半时间都卧病在床。而这里,她活泼而健壮,最吸引索妮娅的是她总是站着。要瞬间改变母亲占据她记忆如此之久的形象,并不容易。
“那时候,我们跳得都很好,”杰克向女儿证实道,“都学过正确的舞步,而且总是一起跳,跟现在的人可不一样。”
这些照片唤醒了杰克强烈的感情,他默默地凝视着自己的模样,记忆浮上心头。他和玛丽跳舞时并不照本宣科。舞蹈的规则是由男人引导,但对他们来说并不总是这样。无论是探戈、伦巴还是斗牛舞,在他们微妙的动作中,杰克都知道玛丽愿意在什么地方被引导。两人发展出了一套交流方式:她以不同的方式轻压他的手臂,完全掌控他们的动作。刚会走路时她就开始跳舞,她一直这样跳舞,直到双腿失去力量、无法支撑身体那一刻。
杰克又找到一个塞满照片的信封。每一张照片上,他和妻子都摆出舞蹈的姿势,背面则写着他们获奖的日期。
“那些漂亮的舞裙都哪儿去了?”索妮娅忍不住问道。
“她不跳以后,这些裙子恐怕都给送到慈善商店了。”杰克说,“她无法容忍它们待在衣柜里。”
揭开了父亲生活中重要的一面,索妮娅大为吃惊,但仍然很小心。她知道自己不应该问他们为何不再跳舞,为何从来不谈论这件事。母亲在怀索妮娅时就患上了多发性硬化症,很快她只能靠轮椅代步了。
那天,索妮娅本来可以问父亲更多的问题,但她感觉到自己问得太多了。父亲已经将照片装回信封。
还有一张照片,背面朝上放在咖啡桌上。她翻过来递给父亲。那是几个穿着手工编织毛线开衫的孩子,其中两个坐在一只大木桶上,另外两个靠在桶边,他们笑容僵硬。背后几张桌子显示这张照片拍摄于一间咖啡馆外,地上的鹅卵石则证明这是欧洲大陆的某个地方。
“这些孩子是谁?”她问。
“是你妈妈的家人。”他答道,没有再说别的。
索妮娅该走了。她和父亲拥抱了一下。
“再见,甜心,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他微笑道,“好好享受舞蹈的乐趣吧。”
那天下午回家时,索妮娅的想象中充满了父母在舞池中翩翩起舞的模样。在父母身上发现的这些,也许解释了为什么她已无法想象没有舞蹈课的生活。
索妮娅沉默了一小会儿,她正在格拉纳达那家咖啡馆中咀嚼着午餐,星星点点的土豆泥和残渣掉落在桌上。偶然抬头,她的目光被一系列粗糙的油画吸引住了。画面上是穿着带夸张褶边的长舞裙的女人。在西班牙,这种油画随处可见,城中的每一家餐馆和咖啡馆都会展示这种传奇。
“你说想让他们教你跳弗拉门戈,你是认真的吗?”索妮娅问玛吉。
“对,我是认真的。”
“你不觉得好像很难学?”
“我只想学点基础。”玛吉自信地说。
“随便你。”索妮娅说。
在索妮娅看来,弗拉门戈根本没有“基础”。无疑,它有自己的整套文化,但玛吉并未认识到这一点。她不禁有点恼火。
“你干吗对它这么不满?”玛吉厉声问道。
“压根儿没有。”索妮娅回答,“我只是不太确定。这就像一个短期旅行的英国背包客跑过来,问他能不能成为斗牛士一样。学起来可没那么容易。”
“好。但你如果不想学,也不能阻止我去学,不是吗?”
两个女人很少这样大声争执,这次她俩都很吃惊。索妮娅无法解释自己对玛吉的态度。玛吉自以为能够看透这种文化,为何让她如此恼火?但她觉得这样确实缺乏敬意。
她们默默地吃完饭,玛吉终于打破了沉默。
“来杯咖啡吗?”她问道,想主动示好。
“牛奶咖啡。”索妮娅微笑了。她俩不可能怄气太久。
午后的阳光渐渐暗淡下去,变成了赭石色,索妮娅和玛吉回到了酒店。大街上死一般寂静,车流消失了,商店仍然大门紧闭。两个人也照西班牙的习惯,上床睡上几个小时的午觉。索妮娅前一天晚上几乎没睡,现在已经疲惫不堪。
虽然窗帘只能过滤掉部分阳光,那天下午索妮娅仍然立即沉入酣睡。汽车的鸣笛声、警笛的尖叫声,以及走廊里撞门的声音在平日一定能惊醒她,但在这几个小时里,她一直无知无觉,香梦沉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