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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客人端上咖啡和甜点时,他又给索妮娅端来一杯咖啡。索妮娅很感动于他能想着她。
现在,咖啡馆里坐满了人。她知道,他将全部关注都给她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请给我账单。”她努力动用所有会的西班牙语词汇。
咖啡馆主人摇摇头,说:“没事。”
索妮娅微笑了。这个动作如此简单,却着实令她感动。她本能地觉得,他并不是习惯性地赠送饮料。
“谢谢。”她说,“和您聊天太有意思了。我打算去拜访洛卡的故居。在哪儿?从这儿怎么走?”
他指着大街的方向,说必须在尽头向右转。最多走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圣文森特果园——洛卡一家在南城消夏时住的房子。
“很漂亮,”他说,“而且那里有一些洛卡和他家人的纪念物,虽然有点冷。”
“冷?”
“你会明白的。”
索妮娅无法再问什么。他现在忙得很,已经转身走到其他顾客那里点餐。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将书、手袋和地图收好,从拥挤的游客中挤出一条路。
她走开时,老人来到她后面,拉住她的手臂。还有一件事他急着要告诉她。
“你还应该去山上的公墓看看。”他说,“洛卡没有死在那里,但有几千人在那座山上被枪杀。”
“几千人?”她问道。
老人点点头。“对,”他斟酌地说,“好几千人。”
索妮娅考虑到这座小城的规模,觉得这是个巨大的数字。也许这位老人头脑有点不清楚了,毕竟让一名游客去参观市政公墓实在太过怪异。她礼貌地点点头,朝他微笑。即使一位已故诗人的房子散发着某种吸引力,她也对参观墓地毫无兴趣。
索妮娅遵循老人的指点,沿着那条又长又直的雷科吉达路,朝小镇的边界走去。商店都已开门,音乐的片段飘到人行道上。人行道上到处是年轻女人,她们挽着胳膊闲谈,朴素的手袋在身旁晃动。这是年轻人的时尚大街,充满诱惑的橱窗里,面无表情的模特脚蹬高筒靴、腰系闪耀着珠宝光泽的腰带、身穿流行的夹克衫,像糖果吸引孩童一样吸引着这些少女。
街头跳动着这样一种感觉——生活前所未有地美好。沿着阳光灿烂的大街往前走,似乎很难想象出咖啡馆主人描绘的被战争摧毁的西班牙是什么样子。索妮娅对这场战争有了兴趣,但她很困惑为什么它留下的印记如此之少。她并没发现记录那段时期事件的铭牌或纪念碑,而身旁的气氛也显示,年轻一代的肩头并未担着历史的重负。吸引大多数游客来格拉纳达的,大概是阿尔罕布拉宫的历史建筑。但这样一条街道却展示了一个不断走向未来的西班牙,它将古老的建筑变成了玻璃与钢筋的未来主义的宫殿。几家古老的临街店铺仍然保留了装饰性的门脸,老板的名字用一行金色字刻在黑色玻璃上,但它们只是被刻意保留下来用以怀旧的古玩,而不是现代西班牙的一部分。
街道尽头已经没有商店,无名的公寓像庄稼一样整齐排列,索妮娅可以清楚地看到城市之外碧绿的湿地草原以及郊外丰美的牧场。她参照地图右转,穿过几个大门进入一处公园。公园占地好几英亩,整体介于乏味的都市风味与精致的伊丽莎白时代风味之间,沙土小路穿行在按几何图形排列的花坛和低矮的树篱间。植物刚刚浇过水,晶莹的水珠凝结在丝绒般的鲜红花瓣上,玫瑰花和薰衣草的浓香在湿润的空气中氤氲。
公园里空空荡荡,只有三两个园丁和两位坐在长椅上、膝盖旁倚着拐杖的银发老人。他们专心地交谈,当她走过时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更不会被远处刺破寂静的小号声干扰。空旷的公园让那位孤独乐手的号声显得更加辽远,他并不是在卖艺,只是借用这片地方来练习,因为公园不大,行人更是稀少。
根据导游手册,圣文森特果园就在公园中间。穿过一片枝叶繁茂的树林,索妮娅辨认出一栋白色两层小楼的轮廓。几个人聚集在门外,等着开门。
这栋与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卡这个伟大的名字密切关联的房子,比她想象的要普通一些。十一点,墨绿色的前门终于打开了,游客们鱼贯而入,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女人用西班牙语对他们表示欢迎。她一副管家的举止,索妮娅暗暗想道,她对她看管的这座房子既享有专属权,又充满虔诚,想必也期待着游客们将它视作圣殿。
这个女人在他们开始参观时滔滔不绝地讲解,索妮娅的西班牙语水平让她只听懂了几件事:洛卡非常喜欢这栋房子,在这里度过了很多个快乐的夏天;自从一九三六年八月的某一天,他与朋友离开这里去市中心寻求安全之后,房子里的一切就再没动过;他去世后,他的家人就开始逃亡;游客照相不能用闪光灯;他们可以参观三十分钟。
索妮娅发觉,这个女人以为游客都了解这个男人及其作品,就像大教堂的导引员以为游客都知道他说的耶稣基督是谁。
这座房子像这些信息一样乏味。墙壁是白色的,天花板很高,地上铺着瓷砖。对索妮娅来说,它像四周的公园一样缺乏灵魂,很难令人栩栩如生地想象曾经有怎样的对话发生在黑暗的木餐桌和坚硬的高背椅旁,也很难让人描绘出洛卡坐在笨重的书桌前写诗的情景。一个柜子里陈列着诗人的几张手稿,非同寻常的精美字迹旁点缀着精致的彩色插图。墙上挂着一些有趣的画像和洛卡剧本集的设计图,但唯一缺少的就是介绍此人是谁。这只是一个壳,一个空壳,索妮娅大失所望。咖啡馆老人说起这位诗人时如此充满激情,他一度的家庭住所中残留下来的气息却如此之少。她不禁有些愣怔,也许是诗人被暗杀的故事令她进来时带入了阴霾。
她在明信片展示处停下了。就在这里,有些东西渐渐明晰起来。这里陈列着一个男人的几十张画。就是他,曾用自己的存在填满了这栋楼。他脸上有种惊人的生动感和现代感,巧克力般的棕色双眼不仅望着摄影师,也望着许多年后站在明信片柜台前的每一个人。
他头发卷曲,眉毛浓黑,皮肤因痘疤而略显粗糙。他一定不喜欢自己的招风耳。他穿过很多不同的装束。在一张照片中,他扮演叔叔,而侄女——相貌像极了他,可能就是他的小女儿——坐在他怀里读书,胖嘟嘟的小指头指着书上的一个字。另一张照片上,他兴高采烈地与兄弟姐妹一起面对镜头,每个人都为了照相而忍住大笑。温暖的天气和他们之间的融洽令这张照片光芒四溢。其他照片都是不同家庭成员之间的合影,让大家瞥见一个遥远的世界:那时孩子们还都穿着棉围裙,宝宝们戴着花边帽,女人衣服上装饰着刺绣,男人则坐在条纹折叠躺椅中。还有许多照片展示了洛卡俏皮的一面:一张,他站在一幅巨大的双翼飞机图像后假装是个飞行员。另一张,他的笑脸从游乐场一个肥胖女人的大幅卡通画后伸出来。在这些照片中,洛卡都带着孩童般的大笑,但在另一些中,与一群知识分子或另一个青年在一起时,他显得十分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