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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塞德丝和曼纽拉偶尔交谈,但在这一百五十公里的跋涉中,她们交谈的次数非常少。唯一的声音是鞋子踩在松脆路面上的嚓嚓声响,以及婴儿偶尔的哭声。有几个婴儿刚刚在路边出生。
人群快到莫特里尔时已是黄昏,两个女人在队伍中听到一阵低沉的轰隆声。梅塞德丝以为那是卡车开过的声音,但曼纽拉立即听出那是飞机的轰鸣,于是停下来朝天上看。国民军的飞机正在低空飞过,它们笨重、喧闹,而且拙劣。
人们注视着它们,惊愕不已。没人说话。然后,轰炸开始了。
战争爆发后的几个月间,梅塞德丝从未经历过此刻紧紧攫住她的恐怖。她的嘴里充满了恐惧的金属味道,有一瞬间,心脏的狂跳声淹没了身边警示的叫喊。她直觉应该尽力逃跑,但无处藏身——这里没有地窖、桥梁或地下火车站。无处可逃。而且,她还要担心贾韦和他的母亲。飞机直接从头顶飞过,她就那样站在原地,用双手捂住耳朵,抵挡震耳欲聋的轰鸣。
梅塞德丝抓起曼纽拉,曼纽拉紧紧抓着贾韦。他们站在一起,紧紧地挽着手臂,闭上双眼,不敢看身边徐徐拉开的可怖的一幕。梅塞德丝摸到这位母亲衣服里面尖锐的骨头,它们似乎随时可能折断。她们像那些在家乡刚刚经受了炮弹和机枪火焰的马拉加居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保护自己。法西斯血淋淋的侵略几乎将曼纽拉吓得瘫倒在地。
“我们到路边去吧。”梅塞德丝喊道,“这是唯一的希望。”
讽刺的是,能躲开这场伤恸之旅的地方是炸弹之前在田野中炸开的弹坑。很多人蜷缩在弹坑里,吓得目瞪口呆。至少,轰炸机为那些被它们吓坏的受害者提供了几处避难所。
顿时尸横遍野,像破损的玩偶。
让人恐惧且难以置信,那天,还有另一场可怕的袭击即将到来。轰炸机完成任务后,战斗机出现了。很快,又一波死难者倒在了地上。为了加强威吓的效果,战斗机上的士兵朝路面扫射,向人群扫射。子弹在尖叫的人群中画下带着熊熊火焰的线条,到处是刺眼欲盲的白光。对于那些飞机上的飞行员来说,这绝非挑战。即使是闭着眼睛扫射,他们也能让那些可怜人血肉横飞。
母亲们看到孩子像九柱游戏的柱子一样倒塌,顿时像婴儿一样尖厉地号哭。有些母亲有四五个孩子,但几乎无法保护他们。无论如何,瞄准一下,一声炸响,便足以杀害好几个人。
一架双座飞机飞得很低,梅塞德丝甚至可以看到飞行员和他身边机枪手的脸。四散奔逃的人群以为能比子弹跑得更快,但奔逃毫无用处。机枪手轻松地操纵机枪,制造最大规模的破坏。飞行员扫平人群后,脸上泛起微笑的酒窝。
一切回复寂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飞机并没有回来。
“我觉得危险过去了。”梅塞德丝极力想安慰曼纽拉,“得回到路上。我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到处有伤者和死难者的亲人在呻吟和恸哭。究竟是埋葬死去的亲人,还是继续前往避难所阿尔梅里亚?很多人踌躇着。地面的土十分坚硬,埋葬死者并不容易,但仍有人在使劲挖掘墓坑。还有人只用仅有的毯子将亲人的尸体盖上,就带着内疚和悲伤继续前行。如果死去的是位母亲,马上就有人收养她的孩子,带着孩子远离亲人的尸体,继续朝目的地而去。
在刚刚过去的两天内,梅塞德丝一直在思念贾维尔。她挚爱的男人无时无刻不占据她的心。直到炮弹开始在身边爆炸,她才停止这样的幻想。这是第一次,他离开了她的心。人越来越少,现在,挚爱的男人是否仍在这群人中,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将这两个脆弱的生灵——曼纽拉和她儿子带到安全的地方,成了梅塞德斯最关心的事。
许多人没死,但受了伤。来自马拉加的这支队伍中本有很多伤者,现在受伤的人更多了。旅途必须继续,目标依然没变。他们无法回头,也不能停歇。
曼纽拉默默无语。有一会儿,她似乎被吓坏了,但梅塞德丝坚强的臂膀和儿子的抚摸让她恢复了理智。他们重新启程。
转向大海的方向时,他们听到了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有一两次,梅塞德丝看到海滩上躺着几个人,不知是死是活。但无论他们活着与否,只要一直不动,大海就会将他们冲走。大自然一向十分健忘。几头驴子躺在尸体旁边,它们也死了,肿胀的舌头从口中伸出。
现在是梅塞德丝逃亡之旅的第五天。此刻,阳光耀眼,水面闪着粼粼波光。梅塞德丝发现贾韦拽着她的衣服,拖着她走向大海的方向。也许在他眼中,现在是玩耍时间,他想跑到海边,向海里扔石子,在海浪的轻拂中奔跑、嬉水。
他的童年终会重来,但不是现在。在遍地的尸体中玩耍未免太恐怖了。
“不行,贾韦,现在不行。”曼纽拉断然说道,一把将他拉走。
“将来哪天,我们一定会到海里玩,”梅塞德丝说,“我保证。”
在这样的一天,连天空中最遥远的鸟儿的影子都会唤起她惊恐的记忆。想起那些屠杀了无数平民的飞机,她的目标只剩下一个:抵达目的地。她的心再次转向贾维尔。在之前的长路中,支撑她走下来的就是对他的思念,但现在她需要再想想怎样找到他。
有些人永远不能到达阿尔梅里亚了。许多伤者倒在路边,也有些人终结了自己的生命。缓慢向前的人群——包括梅塞德丝——正艰难地一步步挪动,将精疲力竭的人潮留在身后。一路上,他们看到有人饮弹自尽,还有人吊死在路边的树上:已经走了很远,但绝望最终压倒了他们。很多次,曼纽拉不得不掩住贾韦的双眼。
终于到了阿尔梅里亚,梅塞德丝看到城中的房屋,想到自己可以避难了,如释重负,泪如泉涌。他们走了这么漫长的旅途,应该好好款待自己。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吃点什么,不由得开始幻想新出炉的面包的香味。
这时,很多人忽然失去了力气。在毫无庇护的路边露宿了这么久,阿尔梅里亚的街道看上去如此安全。在过去的一星期中,他们一直在坎坷不平的地上睡觉,阿尔梅里亚的人行道简直像床垫一样舒适。无论失去了多少亲人,许多人此时都心满意足地躺下了。几个人躺在阳光下打盹,周围的房屋就像卧室的四壁一样围着他们。
刚到阿尔梅里亚,梅塞德丝和曼纽拉就开始排队买面包。
“你为什么不回格拉纳达找你的家人?”在队列中站在一起时,曼纽拉问道,“贾韦和我不想离开你,但有别的地方可去的话,我们就去。你又不是非待在这儿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