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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塞德丝的来信给父母这样的印象——她已经适应了新生活。尽管女儿总是从父母的来信中读出点什么,但父母从未想过读出女儿信中字面底下的东西,也没有质疑过她花费偌多时间营造出来的心满意足。信件往来中缺乏真相,并不意味着他们之间没有爱。这恰恰意味着他们爱得太深沉,都想保护对方不受自己的影响。

但有一件事,孔查无法隐瞒。一九四五年,巴勃罗去世了。那是格拉纳达最冷的冬天,冷空气吹进他的胸腔,在他肺中翻滚。他的身体不够强壮,没能战胜病魔。这是梅塞德丝离开毕尔巴鄂后最难承受的痛苦时刻。

欧洲战事结束后,男人们从前线归来,西班牙少女们的社会生活开始聚焦于本地的洛迦诺舞厅。经过六年的战争和焦虑,跳舞是最好的解毒良药。这是一种共享生活的方式,也不需要配给券。每个年轻人都在跳华尔兹和轻快的狐步。当拉丁美洲音乐骤然扫过全场时,梅塞德丝和卡门轻松地跟上了节拍。

舞厅是年轻男女浓情蜜意的地方,每个人都有明确的目的:觅得佳偶。梅塞德丝是个例外,她压根没想过要在这里寻找灵魂伴侣——她已经拥有一位。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出去时,她只想要那种能提升生命的舞蹈的战栗,别无他想。

每天晚上,男人们都与不同的少女跳舞,有些他们一直都认识,有些他们打算认识,但他们始终没想过是否要和其中哪位结婚。

卡门和梅塞德丝第一次出现在洛迦诺舞厅时,引起了轰动。她们撩人的表情和浓重的口音,看上去十分具有异国风情。尽管穿的是与本地少女相同的裙子,但穿在她们身上效果绝不相同。“她们像吉卜赛人一样黑。”人们喃喃说道。

每个星期五和星期六,她们都去洛迦诺舞厅跳舞,一年多过去了。这天,一位英国青年邀请梅塞德丝跳舞,此前她从未注意过他。

这是一曲探戈。之前,她已经和上百个男人跳过舞,但他比所有人跳得都好。那天晚上回去,她在心里反复重演那支舞,每一个音符都在她心中激荡。

而在这位青年看来,与梅塞德丝共舞的经历也同样具有魔力。对他最轻微的触摸, 她轻盈娇躯的回应与大多数英国少女做作的笨拙迥然不同。舞曲结束时,他再次与朋友一起喝饮料,她也回到友人身边,他竟不敢肯定是否真的与她共舞过,那似乎仅是一段记忆、一种幻想。

次日晚上,梅塞德丝希望那位修长而英俊的英国男子再次邀她共舞。她没有失望。当他朝她走来时,她微笑接受了邀请。这次是一曲快步舞。

在她的舞步中,他觉察到一丝热切和急迫。她无与伦比,比他共舞过的舞伴都要完美。他发现,她的动作绝不仅仅是一连串对他的回应。偶尔他会感觉她在引领他。这位黑皮肤的西班牙女孩比她的外表更有力量。

“我遇到一位舞蹈高手。”梅塞德丝在信中告诉母亲,“虽然他们都努力展现,但大部分人却十分拙劣。”

梅塞德丝给母亲的信中总是谈舞蹈。与其他话题不同,这个话题总是轻松愉快的。有一天梅塞德丝写信说,她赢了一场比赛,孔查十分高兴。

“我曾向您提过的那位舞蹈高手为我伴舞。我们跳得真的特别好。下周我们要参加郡决赛,如果赢了,就去区里比赛。”她兴奋地写道。

这种合作持续了几年,除了在舞池里见面或偶尔在跳舞的间隙喝杯茶,他们不曾在其他地方相见。他们赢得了参加的每一场比赛。作为舞伴,他们的优雅和美丽让每个人惊羡,没有舞蹈演员能与之抗衡。看他们跳舞是全然的狂喜,当梅塞德丝旋转着舞过,评委们总是对着她的脸庞激动地叫喊。

直到一九五五年,他才向她求婚,此时距离他们第一次共舞已将近十年。梅塞德丝大吃一惊,她从未想过舞伴会爱上她。求婚简直是突如其来,让她手足无措,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愧疚。她爱的是贾维尔,只爱他一个。

卡门对她很不客气。三年前,卡门就找到了一位如意郎君,如今她已经怀上了第二个孩子。“你要面对事实,梅塞德丝。”她说,“你以后还会见到贾维尔吗?”

不止五年了,梅塞德丝始终不敢问自己这个问题。

“难道你不觉得,如果他还活着,你肯定会听说他的消息吗?”

也许卡门说得对。贾维尔知道她母亲的住址,如果他仍在世,就会给她写信,而孔查会将信件转给她。她始终为怀疑所扰,疑心信件丢失,也怀疑她深爱的那个男子仍在某个地方以某种方式活在世上。

“我不知道,但我不能放弃对他的希望。”

“好吧,但这个人你也不能放弃。现在他就在这儿,梅塞德丝。你要是让他走,那你一定是疯了。”

他们再次共舞时,梅塞德丝尽力用一种不同的眼光审视她的舞伴。她一直将他视作兄长,而不是爱人。这样的情况会改变吗?

舞曲结束后,他们喝了杯茶。梅塞德丝觉得时机合适,他们需要谈谈。

“我想告诉你,这个问题你愿意考虑多久都没关系。我可以等。如果有必要,我可以等二十五年。”舞伴这样说道。

他说话时,梅塞德丝端详着他的面孔。她看到的是如此的热切与善良,几乎怀疑自己会融化。他蔚蓝的眼睛凝视着她的双眼,她知道他的话完全真诚,他的爱毋庸置疑。

做出这个决定,她花费的时间远远不到二十五年。在几个月内她就发现,将这个亲爱的男人放走是一件大蠢事。

“嫁给他准没错。”卡门戏谑道,“要是你俩能像在舞池里那样珠联璧合,想象一下……”

“卡门!”梅塞德丝喊道,脸色飞红,“你说什么呢!”

梅塞德丝写信告诉母亲订婚的消息,渴望母亲前来参加婚礼,但孔查现在年事已高,此行有太多事需要担心,更别说婚礼后当局是否允许她回到西班牙。梅塞德丝完全理解。

婚礼前一个月,一件包裹从格拉纳达寄来。梅塞德丝十分好奇,接着她就看到牛皮纸上母亲歪歪扭扭的字迹,还有成排邮票上被邮戳弄污的佛朗哥头像。她颤抖着双手,用一把粗钝的厨用剪刀将系带剪开。

那是母亲结婚时戴的白色蕾丝披巾。四十五年来,她一直将它保存在蜡封棉纸中,其他东西都丢失了,只有这一件幸存下来。除了有块颜色较深之外,这条披巾可以说洁白无瑕。它能安全送达简直是个奇迹。牛皮纸下面,母亲还塞进一份格拉纳达报纸——《理想报》。梅塞德丝将报纸放在一旁,垫在包裹里的东西下面。这是一份一两个月前的报纸,但她打算过些时候再看。光是看到报头都会让她胃中阵阵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