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支舞(第2/2页)
众人涌出教堂时,另一群人已聚集在外面,两群人交汇在一起。女宾客们用嫉妒的眼神打量着彼此的昂贵行头:量身定制的蚕丝礼服搭配得体的鞋子,对比色条纹的礼服裙加小外套,还有更适合夜间俱乐部而不是教堂的轻薄连身裙,以及虽被大衣遮掩,却依然夺人眼球的银色面料和金属饰片。在这种场合,年龄和体型已不在考虑范围。每个女人都穿着非常紧身的衣服。她们花在装扮上的时间并不比新娘少。
婚车在雅典的街巷中穿行,不一会儿就来到城南一处大型国际宾馆。宾客们先是抵达正门,然后被分别领到大楼的四翼。这四座大厅均以风的名字命名:波瑞阿斯、诺托斯、欧洛斯和泽菲洛斯——北风、南风、东风和西风。各场婚礼共用的设施不多,仅限于衣帽间和主入口。无论是参加婚礼的宾客、宾馆员工还是司机,都可聚在入口处吸烟。
西奥多里斯和纳菲丽的客人们鱼贯而入。六百个席位,五道菜的大餐。宾客们聚在大厅一头,只站着喝了点鸡尾酒,然后在巨大的圆餐桌前各自就座。用餐区旁边是舞池,客人们最后会伴着现场乐队的演奏——希腊的传统音乐和当代流行音乐——享受跳舞的快乐。宾馆负责掌控各个环节的时间点,精确得分秒不差。
第一位宾客进场后四十五分钟后,众人都已入座。接下来是一串响亮而细密的鼓点。舞台正下方,站在一小块台子上的西奥多里斯和纳菲丽等着液压驱动装置把他们升上去。新人出现,台下掌声雷动。漫长的入场仪式消磨了宾客们的耐心,他们早已饥肠辘辘,巴不得马上就开始用餐。虽然不少人为社交而来,但也期盼一场丰盛的宴席。
吃了小盘开胃菜,宾客更加饥饿难耐。每个餐桌前都有六位侍者。他们每人托着两只盘子,上面盖着银色圆罩。只见其中一人默默示意,于是六人齐刷刷揭开十二个银罩,将主菜展示出来。架势不小,可呈上的东西却不怎么符合众人的期待:一块饼干大小的羊肉上,撒着一小撮细树枝似的东西。看了菜单才知道那些是土豆丝。几缕旋涡状的黑色酱汁精巧地点缀在盘面上,拼着新人名字的首字母:N和T。
西奥多里斯望了望桌对面的父亲。老人此刻正低头看着自己的餐盘。这是他头一回离开米托斯岛上的家。宽敞气派的宴会厅和他完全不搭调。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一定是陌生而迥异的。西奥多里斯看在眼里,立刻读懂了老人的心思。要是他娶了岛上的姑娘,那么此刻就会是烤全羊连着烤肉叉一起抬上桌,乐师们也早就连番演奏起欢快的乐曲,此外还有成桶的葡萄酒供开怀畅饮。那些吃的东西肯定不会被弄得像艺术品。而且到了这光景,大家一定都喝了不少兹库蒂亚酒,全都兴高采烈,喜气洋洋。这时,他和父亲的目光交汇,只得勉强笑了笑。身着黑衣的姑姑们像保镖似的分坐在父亲两旁。她们自知乡音难改,所以并不怎么和周围的宾客说话,只是偶尔会彼此小声嘀咕几句。
主菜揭盖仪式结束,交谈声暂歇。就在这片刻的寂静里,西奥多里斯听见熟悉的乐曲从隔壁大厅一阵阵传来。接着,刀叉作响,谈话声恢复,曲声很快就被湮没了。不过西奥多里斯还是想要透透气。他觉得腹部不适,就像挨了一拳似的。
他碰了碰新娘的手臂,跟她说去去就回。于是,他没动菜便离开了宴会厅。
隔板外面,泽菲洛斯大厅的两侧,另外两场婚礼也在进行。波瑞阿斯大厅的新人还没到场,诺托斯大厅里的婚宴则领先了一大截。主菜揭盖仪式早已结束,纤薄的巧克力蛋糕已经顶着洒了糖霜的雕刻水果上桌,很快就被享用完毕,连盘子都撤走了。几分钟前,新娘和新郎跳了第一支舞。西奥多里斯刚才听见的,正是那支曲子的最后一段。
西奥多里斯关上身后的门,发现巨大的水晶吊灯下站着一个白衣女人。两三个客人正在角落处闲荡,只有她独自伫立在大厅中央巨大的圆形红毯上。这么多年过去,仿佛是他的心,而不是他的眼,认出了她。阿嘉碧。
“西奥多里斯!”看着他走了过来,她叫道。
“我的上帝,阿嘉碧!是你……你刚刚……”
“是的,刚刚。”
“祝贺你,”他勉强说,“你看上去很美。”
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刚才好像听到了我们的那首曲子……是你们这儿演奏的?”
“是啊……新人的第一支舞,它还是我的最爱。”她平静地说,“尼克不怎么懂音乐,所以他让我挑,这也没什么害处。”
两人站得很近,笑望着彼此的眼眸,沉醉在重逢的喜悦中。短短的几分钟里,他们全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为何会到这个毫无特点、世上处处可见的地方来。
泽菲洛斯大厅的两扇门被人推开了。
“他们又演奏起那支曲子了,”阿嘉碧勉强笑着,“看来它已经成了大家的最爱。”
西奥多里斯想都没想,就把手臂搭到阿嘉碧的腰上,轻拢着她旋转起来。两人一时兴起,时隔多年的邂逅让他们头脑发热。此刻的西奥多里斯只能听到阿嘉碧那熟悉而甜美的嗓音在他耳畔轻轻吟唱:
我爱你,因为你是那么美,
我爱你,因为你是那么美,
我爱你,因为你就是你。
乐队继续演奏着那熟悉的曲调,一遍又一遍。两人在吊灯下飞旋。
过了一会儿,西奥多里斯的伴郎来了,迫切地想要引起他的注意。西奥多里斯却依然在舞曲中飞旋。每当伴郎伸手去拍他的肩膀,他都再次飘转到远处去了。
“西奥多里斯!”伴郎束手无策,急得叫道,“西奥多里斯!”伴郎这才看见新郎的眼睛是闭着的。他只得提高嗓门,“西奥多里斯!”
这回他终于听见了。
“该新人跳第一支舞了,西奥多里斯。纳菲丽……你岳母……所有人……他们都在等着呢。”
两人这才散开。
“你也是……”阿嘉碧疑惑地望着他,“今天?”
“是啊,”他答道,觉得自己的声音低得简直就要隐没在四周的沉寂里,“今天。”
此刻,两人已隔开了一段距离。越过西奥多里斯的肩头,阿嘉碧看见她的新郎也正朝这边走来。
“你还是走吧,”她喃喃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你要迟了。”
是太迟了。他心想,我太迟了。
两人又朝彼此望了最后一眼,心如铅一般沉重。西奥多里斯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