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巴努什 不再让人发笑的日子 幽默的发明(第6/7页)
在伊朗的伊斯兰教此时正值远离宗教的温和而走向好斗的神权政治之际,小说的历史,随着拉什迪,从托马斯·曼的好心的教授般的微笑走向从重被发现的拉伯雷式幽默源泉中汲取奔驰的想象。各种反论相汇合,并被推向极端。
从这一点来看,对拉什迪的谴责并非一种偶然,一次疯狂,而是两个时代的再也不能更深的冲突:神权政治讨伐现代,并把它的最有代表性的创作——小说,作为他们的目标。因为拉什迪没有冒犯神圣,他没有攻击伊斯兰教,他写了一本小说,但是这对于神权统治的精神说来,比进行攻击还要糟糕:如果攻击一个宗教(通过一场论战,一次亵渎神圣,一场邪说),神殿的卫护者可以很容易地在自己领地上进行捍卫,用他们自己的语言;但是对于他们,小说是另一个星球,是建立在另一本体论上的宇宙,是一座地狱,唯一的真理在那里没有权力,那种撒旦式的模棱两可使所有的坚定都转换为谜。
让我们强调一下:不是攻击,是模棱两可;《撒旦诗篇》第二部分(即被定罪的部分,它回忆穆罕默德与伊斯兰教起源)在小说里被介绍为吉布利尔·法利什达的一个梦,后来他根据这个梦编导了一部劣等影片,其中他自己扮演大天使的角色。叙事因此而双重地加以对比(先是一场梦,然后是一场劣等电影,遭到失败),不是作为一种断言,而是作为一个游戏的发明。使人不愉快的发明吗?我反对:正是它使我理解了伊斯兰教,伊斯兰教世界的诗,此乃生平第一次。
我们应该这样强调:在小说的相对性世界里,没有恨的位置;如果小说家写小说,为的是清算他的帐(不论是个人的或是意识形态的),那他就注定完全地、肯定地在美学上沉船。阿叶莎,那个年轻的引着带有幻觉的村民走向死亡的姑娘是个魔鬼,同时又颇为诱人,十分可爱(头上总是环绕着到处伴随她的蝴蝶),甚至经常令人感动。甚至在一位流亡主教的肖像上(想象中的霍梅尼肖像),人们也可以找到一种几乎恭敬的理解:西方的现代性被人以怀疑主义的态度去观察,它绝没有被介绍为高之于东方古风;小说“从历史和心理的角度去挖掘”旧时代的圣书,同时它也表明在何种程度上这些圣书由于电视、广告、消闲工业而被削减价值;那么批判当代世界轻浮性的极左分子人物是否至少赢得作家的无保留的同情呢?不。他们可悲可笑,与周围环境的轻浮可笑一个样子;没有人正确,也没有人在这个盛大的相对性的狂欢节即作品中完全错误。
那么在《撒旦诗篇》中,是小说的艺术本身被加之以罪。所以,在这个让人难过的整个故事里,最为令人难过的不是霍梅尼的判决(它是一个残酷的,但又是逻辑前后一致的结果),而是欧洲在捍卫和阐明(耐心地向它自己和别人阐明)最欧洲式的艺术,即小说的艺术方面,换言之,在阐明和捍卫它自己的文化方面的无能为力。“小说的孩子们”放弃了使他们得以形成的艺术。欧洲,“小说的社会”,自暴自弃了。
巴黎大学那帮神学家,点燃了那么多柴火堆的十六世纪的意识形态警察并不使我奇怪,他们曾迫使拉伯雷过如此艰难的生活,迫使他去逃难和藏身。但是使我更加惊讶和赞叹的是他那个时代的那些势力强大的人们,比如杜贝莱(DUBELLAY)主教,奥代特(ODET)主教,尤其是法王一世,所给予他的保护。他们是想捍卫一些原则么?言论自由?人权?他们的态度的动机远远要好:他们热爱文学与艺术。
在今天的欧洲,我没有看见一个杜贝莱主教,一个法王一世。但是欧洲还是欧洲么?换句话说,它是否还处在现代的时代?它是不是已经进入到另一个时代?这个时代尚没有名字,但对于它,它的艺术已不再有很多的重要意义。如果这样,为何要惊奇:有史以来第一次,当小说的艺术,它的出色的艺术被判死刑的时候,它并没有过份激动?在这个新的时代,现代后的时代,小说是不是已经自一段时间以来,过着被宣判的生活了呢?
欧洲小说
为了明确地限定我所说的小说,我称之为欧洲小说。我不想在这里指在欧洲由欧洲人创造的小说;而是指属于开始于欧洲现代黎明的历史的小说。当然,也有别的小说:中国、日本小说,古希腊小说,但是这些小说与拉伯雷和塞万提斯一起诞生的历史事业没有任何持续演进的联系。
我说欧洲小说不仅是为了将之与(比如说)中国小说相区别,也是为了说明它的历史是跨民族的;法国小说、英国小说或匈牙利小说都不能独树一帜创造它们自己独自的历史,但是它们都共同参与了一个共同的历史,超越民族,历史创造了唯一的环境,使小说的演进方向和每一作品的价值得以显现。
在小说的不同阶段,各民族相继倡导,有如在接力赛跑中:先是意大利,有它的薄伽丘,伟大的先驱者;然后,拉伯雷的法国;再后,塞万提斯和赖子无赖小小说的西班牙;十八世纪的英国伟大小说和世纪末德国歌德的介入;十九世纪完全属于法国,以及后三分之一时间,俄罗斯小说进入,还有继它之后迅速出现的斯堪的纳维亚小说。之后,二十世纪和它的与卡夫卡、穆齐尔、布洛赫和贡布罗维茨一起的中欧的冒险。
如果欧洲那时只是一个唯一的民族,我不相信它的小说的历史可以以这样的生命力,这样的力量,和这样的多样化持续在四个世纪中。正是永远新生的历史状况(带着新生的关于存在的内容),此时出现在法国,彼时在俄罗斯,然后到了别处,又到了别处,它们将小说的艺术一再推进,给它带来新的灵感,为它提示美学的新的解决办法。小说的历史仿佛在它的道路上一个接一个唤醒了欧洲的不同的部分,使它们在自己的特点中被确认,同时把它们并入欧洲共同的意识之中。
只是到了我们的世纪,欧洲小说历史的伟大创举才第一次诞生在欧洲之外:先是在北美,在二、三十年代,然后,随着六十年代,到了拉丁美洲继巴特利克·沙穆瓦索①,安第斯群岛的小说家的艺术给了我快乐之后,接着是拉什迪,总的说来,我更喜欢读“三五线②以下的小说”,或“南方的小说”:一个新的伟大的小说文化,其特点是非凡的现实性与跨越所有真实性规则的无羁想象相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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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PATRICKCHAMOISEAU,安第斯群岛小说家,用法语写作,其小说TEXAOO获1992年法国龚古尔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