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岁月(第5/6页)
天刚亮,米歇尔就下楼去公园“兜大圈子”,有时偷懒“兜小圈子”。八月底,田地里蒸腾着热气。从十月初开始,地面上有时覆盖着一层霜;他踩着松软的地面别有一番情趣。城堡和村里的牛都在草地上吃草;米歇尔走下草坡时遇到一个正在放牧的牧马人。在马厩旁边的遛马场上,有几匹健壮的马正在清爽的晨曦里撒欢;他把目光扫向一匹漂亮的牝马。这匹牝马,费尔南德还很少骑过。他骑马也比过去骑得少了;对他来说,骑马可能与太多的亡妻的回忆有关;也可能是因为骑着马在这林间小道上跑来跑去,感到厌烦了。但他此时觉得,一匹马在清晨独自奔跑,就如同一起一伏地奔驰在绿色的海涛之间,比套上鞍辔,让最出色的男骑士或女骑士骑在背上还要漂亮。
费尔南德的狗特里埃跟在他身后。诺埃米不愿意在城堡里养狗,所以把狗养在马厩里。米歇尔和狗走下斜坡,向着已经生起炉火的铁匠炉走去。还是从米歇尔的孩提时期开始,这个地方就吸引着他;那个时候,铁匠让他拉风箱。现在,他帮马蹄匠钉马掌;马掌用烧红的铁块一烙,味道难闻极了,臭味久久不散;但他喜欢制伏脾气暴躁或受惊的马。马掌匠教他怎么钉马掌。他不假思索而且别出心裁地要在城堡的入口处倒挂一块马蹄铁,使这个所谓的护身符变成一个倒霉的象征。马掌匠是村里惟一称得上是他的朋友的人;此人脾气暴躁,和米歇尔相差无几。一天,米歇尔要自己动手打一把铁尺,这位操作铁锤和铁砧的好手在旁边看着,又是责骂又是指导。他还真把铁尺打好了。这把铁尺现在还在我这里,我有时还使用。尽管用手摸或用眼看,手工打制的尺子棱角不太齐,但很结实,几乎是符合数学比例的。尺子很平滑,没有一点儿杂质。七十年以来,尽管我很少使用,但尺子仍然没有生锈。这使我有时猜想,屹立在德里的顾特卜塔附近的旗杆,经历了大约一千五百年的风雨仍然完好无损,无疑也是这个道理:这个质地纯净的圆柱,可能是做事认真的铁匠大师用了多年时间才铸造成的。米歇尔用了多长时间才打成了这个简朴无华但反而很好看的玩意儿?我敢肯定,不管怎样,他从来没想制作一把永世完好的尺子。
为了避免与老太婆面对面地坐在一起,米歇尔根本不吃午饭,或者干脆到村里去吃。晚上,诺埃米让人把饭送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吃。而米歇尔一边吃饭一边看书。
然而,人活着,总是为了某种原因或者迷恋于什么东西,这一次他迷恋的是汽车。我们忘了,对于世纪之交的人来说,汽车的发明确实是一个奇迹。我们离年轻的普鲁斯特看见他的第一架飞机升起在巴勒贝克天空时那种激动得流下热泪的时代,只隔七八年的时间。我们在此之后又看见了那么多新技术成就的出现,但这些新成就并没有改变人,也没有改善人们的生活处境,今天留给人们的却是苦涩的回味。对于一个热心于发明创造的人来说,激动兴奋是人之常情。米歇尔的“玳莫莱”汽车不好开,当他送到巴约勒的一个汽车修理工(巴约勒现在有了一个汽车修理工)那里修理的时候,有两个老头,是商务咖啡馆的常客,站在那里看着这部车轮不能转动的奇特的汽车,不禁感到好笑。
“我看这恐怕不会成为运输业的未来吧。”这两个多米诺骨牌爱好者中年纪大的老者说。
“傻瓜!”米歇尔嘟哝道。他觉得这两个傻瓜目光短浅。
只有普鲁斯特和他看得更远。对任何人来说,只满足于目前的成就和明天的利益,而看不到后天和下个世纪,那是错误的。马塞尔没有预料到死神会降临考文垂、德累斯顿和和广岛,没有预料到我们未来将要经受的灭顶之灾,更没预料到在所谓的和平时期,各国之间人为的接近竟会带来仇恨与竞争,从而导致摩擦。米歇尔预料不到大街上会出现堵车,公路上每年因为内战造成了多少伤亡,发动机释放的尾气污染了人的肺脏,腐蚀了石头,毁坏了树木;石油大国奴役世界,海上石油钻探污染了海洋,海水变黑,给海洋生物带来灭顶之灾。此时此刻,米歇尔想的只是驱车自由奔驰,哪里有公路,就往哪里开。不用再坐火车行驶在硬邦邦的铁轨上,从此告别了人声嘈杂烟雾笼罩的火车站,田园风光也不会再受黑烟之害。当马塞尔与阿尔贝蒂纳在诺曼底散步,当米歇尔在北部省的石板马路上奔驰,他们都想不到,“交通的进步”比两次战争的破坏更为严重,为了让那些鲁莽的司机能够超车,只能把他们非常喜爱的法国公路两旁那些漂亮的白杨和榆树砍光。他们也不知道,现在随心所欲地到处停车,通过人烟稀少的公路外出观光,从而缩短了时间,但不久以后将会被高速公路引发的恐惧心理所取代。高速公路交通规则严格,也像过去的铁路一样用红绿灯信号控制,只能按照在很远距离设置的路标指示的出口驶出公路。发明创造给人们带来的实惠是神奇的,但最终产生的后果都是相似的,不过那时还没有暴露出来。
那时,汽油和原野使米歇尔陶醉了。这位出色的骑士变成了出色的司机;他坐在汽车里,真有两腿夹着马背奔跑的感觉;与发动机配合,就像是与聪智驯服的马协调的合作。他也表现出了一个出色的机械师的姿态。他儿子也是一个车迷,因此,父子俩迷在了一起。米歇尔-约瑟夫开车猛冲猛撞,很尊敬这位父亲,称父亲为司机同志。他父亲的车开得既熟练又鲁莽,紧贴着公路边沿急转弯,在很远距离就能判断如何从两辆满载货物的卡车之间穿过去,而不会与之相撞,也不会相擦,玩儿似的一闪而过,并且视对方司机的表情,或者神态傲然不予理睬,或者出于礼貌点头示意。真是一个古怪的家伙。在当时,汽车非常少见。他还自我吹嘘,说他开了十年车,从来没轧死也没撞着一条狗、一只鸡,或者村里的一个女人,尽管女人一看见汽车就怕得要命,像一群咯咯乱飞的母鸡跑着穿过马路。
父子俩蹲在路旁,身边放着一个工具箱,或者躺在车下面,满身油泥和尘土,这两个从来没有共同语言的人像两个好同志,一声不响地换着一条传送带,或清洗一只化油器。他们俩的这件共同的玩意儿,使米歇尔-约瑟夫暂时忘记了他的同父异母妹妹的存在。老太婆最喜爱米歇尔-约瑟夫,她以讥笑的口吻说,他的隔山妹妹的出生,把他的财产“一分为二”了。米歇尔不再去想这个可恨而粗暴的孩子曾经让费尔南德感到厌恶,他甚至在亲生母亲垂危的时候也没去病榻前看她一眼。我已经说过,责备他不去看垂危的母亲是不公平的。贝尔特的死是悲惨而又难以说清的,要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去哭,那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