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巡礼 12(第5/8页)

她为亲人们祈祷,这跟她为自己祈祷差不多是一回事。她为她的女儿们祈祷,望她们都能找到好丈夫,当出色的妻子;她祈愿她亲爱的爸爸在拉巴斯杜尔清新的空气里早日恢复健康;她为可怜的弗罗兰祈祷,她刚刚在感情上遭受了重大的打击;她祈求好心的上帝开启表兄费尔南的智慧,据说他是个有自由思想的人(像他那么有天分,竟然会走上糊涂的路,真是不可思议)。她祈祷她的小让娜有一天能学会走路;为她十三岁的加斯东终于会念书而感恩;她为阿尔蒂尔祈祷,望他不要因为对婚姻不忠而遭到惩罚,这是她近来才知道的,觉得又愤怒又恐怖,然而有谁说得清她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负一点责任呢?自从她最后几次分娩之后,对这类事情有时表现得那么厌倦……总而言之,就像当时所有虔诚的天主教徒一样,她为神圣的教皇祈祷,他被囚禁在梵蒂冈,有人说他是自愿的,其实是受了共济会的胁迫。不管这些祈愿是不是被上帝接受了,她全身心沉浸在这些良善的愿望里。谁也不敢说这些祈祷任何用处都没有,甚至世界的进程也不会因此发生一点变化。反正玛蒂尔德因为发出了这些愿望收获颇丰:人们越是为别人祈祷,就越是喜爱他们。

本堂神甫匆匆做完了弥撒,他想到他的这些羔羊们每家田里都有活儿,也有点惦记他自己的菜园和花园。玛蒂尔德太太把两个小钱投进为穷人捐款的箱子孔里,向唱圣诗的那个孩子问了声好,那是苏阿雷一个马车夫的儿子。她踏着自己的脚印穿过了草场,小心着不把牧草践踏得太多。她并不知道,在教堂里的短暂停留让她放下了身份,在这片刻间恢复了她的青春,而她本以为她的花季早已结束了:那时她的生命跟她十八岁时一样。她不时地停下脚步,摘下挂在她裙子上的草荚,像孩子一样,让草籽从指间落下去。有时不顾礼节仪容,大着胆子把帽子摘下来,让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在草丛中吃草或睡觉的家畜跟她只隔着一道小小的绿篱,而波维里这个地名正因它们而起。佃农把畜群中最好的一头奶牛叫做美人瓦格,它正轻轻地在带刺的栅栏上蹭痒痒;八天以前,它还在绝望地哞哞叫,因为屠宰场的小车把它的小牛拉走了,但现在它已忘记了,心满意足地细嚼着鲜美的牧草。为了夸奖这头乖牛,玛蒂尔德又找到了她遥远的高祖们用过的手势和声调。再走几步,她在车夫家门口停住脚,那人正在马厩的门槛上擦拭马笼头。她早又把帽子戴上了,她向车夫道贺,说他的儿子在弥撒时唱得不错。

从饭厅里飘出一股热咖啡和新鲜面包的香味。玛蒂尔德把她的祈祷书放在前厅的桌子上,把东西在衣钩上挂好。大家都到齐了。弗罗兰压低声音用德语跟三个女孩说话,为的是不打扰正在看报的先生。玛蒂尔德不放心地瞥了一眼加斯东:他正乖乖地吃着东西,没有为难任何人。女仆在饭桌的另一边伺候坐在高脚椅子上的小让娜喝粥,那椅子是专给小孩子坐的。小奥克塔夫看见母亲进来了,就向她跑过来,笑得喘不过气,嘴里还说着谁也听不懂的什么话。玛蒂尔德慈爱地呵斥他一声,让他坐到哥哥泰奥巴尔德旁边去,这个大哥倒是很乖的。从阿尔蒂尔的椅子后面走过时,她也许惴惴地轻轻抚摸一下这个冷漠男人的肩膀,但仍然不免小心翼翼,只用这个微小的爱抚感谢他昨夜对她还算有情义的话语或行动。但这一刹那也就是一切了。阿尔蒂尔还在看报。另外,他也觉得有些怅然若失:他刚刚看完一篇很重要的文章,说的是德国的关税制度;他想跟人聊聊这篇报道,但是女人对这个不感兴趣。

玛蒂尔德坐上了她自己的位置,把咖啡壶和装热牛奶的罐子拿了过来。但发生了一件糟糕的事:一个金属物件掉在地板上,砰地一响,又哗啦啦地一路滚着,直滚到桌子腿旁才停住。玛蒂尔德瞧了一眼阿尔蒂尔:他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女仆涨红了脸,卖力地擦着顺桌布流下来的牛奶。她又让孩子自己去拿高脚杯,跟往常一样,孩子抽起风来,把漂亮的银杯子摔到地上了……小姑娘年纪太小,这以后也许会好的。听说在布鲁塞尔有这方面的专家。不然的话就到卢尔德去……是的,到卢尔德。玛蒂尔德掀起糖罐子的盖儿,通常,为了苦行节欲,她自己不吃糖,但是必须好好地喂养腹中的孩子,她在浓稠的奶汁中放了一块糖,又放了第二块。玛蒂尔德默诵了一段饭前祝福经,选了一片带麸子的黑面包和黄油,然后郑重其事、心满意足地吃起饭来。

我觉得现在应当介绍一下玛蒂尔德的十个孩子,并不是作为她眼里和当时一些蹩脚诗中所称呼的“黄毛小脑袋”,而是作为已经在各自的生活中找到位置的成年人。他们中某些人的肖像已在本书的头几页勾画过了,但是将他们总体地描绘一下有助于我在这些人身上发觉到仍存留在我身上的某些特性,尽管我说不出一些人的最终归宿,或者说一些人根本就没有归宿,在一个动荡的世界上,任何事都不会终结。当然,我的话说得远了一点,因为描写这些人的篇章已超出了苏阿雷的范围。但这些虚无飘缈的舅舅姨夫和姨母舅妈很快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即便是在我母亲的生活里他们的影响也十分微小。如果不在这里提一提他们,我就不知道该把他们安排在哪儿了。

两个夭折的孩子我只一笔带过,第一个叫让娜的女孩一岁就死了,费尔迪南死时有四岁半。大概只有玛蒂尔德才能比较清楚地记起他们俩。一个折叠式的相框保留着五个来过人世间的女孩的照片,中间有皮质的框把相邻的肖像隔开。说实在的,这些女人每人也像是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各有各的特色。她们的面貌彼此不同,别人甚至以为她们不是亲姊妹。姑且先不说让娜,我以前说过,以后还要再提,她像平常一样安安静静,有点冷漠。也不说有些招人嫌弃的费尔南德,据说照相的那天她正在赌气。在这里,我想说说三个长女的不同面貌。长女伊萨贝尔又叫伊萨,是个风度绰约的妇人。但我觉得她已显露老态,一条又轻又薄的纱巾围着她单薄清秀的脸庞,露出些许说不清是金黄还是银灰色的头发,一双明亮的眼睛漾出含着惆怅的亲切微笑。我幼年时代看到的伊萨贝尔姨妈就是这个样子。她那时已得了心脏衰弱的病,很痛苦,几年以后就死于这个病症。我刚在客厅里坐好,晃荡着我的两条小腿,人家还来不及命令我站起来向姨妈问安,她就已经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