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无家可归(第17/28页)

一声尖厉的金属声响穿透各种噪声,刺入他的耳膜。赶车人把鞭子从马身上收回,转而抽向汽车的车顶。托马斯痛苦地皱紧眉头,仿佛鞭子抽在他背上。赶车人的副手高举双手,他的头顶上是一只带金属箍的木箱。箱子看上去很沉。他把箱子掷向汽车,它像炸弹一样砸中车顶,紧接着是箱子和里面的物品滑离车顶的刮蹭声。拉车的马距离托马斯不到一米,它们踢起一团沙暴,嘴角甩下大团的白沫,眼球凸起,充满惊恐。马身越贴越近。车夫正赶着它们撞向汽车!我的死期到了,托马斯想。

汽车达到最高时速时,马匹放弃了。汽车坚定地向前冲刺。托马斯稳住方向盘,把车移向道路中央,几乎蹭到右侧领头的马。他在后视镜里看见那匹马被迫扬起头,这才堪堪避过车尾。

他突围成功的瞬间,那群已经精疲力尽的马蹒跚着停下了脚步。车夫冲着他的背影不依不饶地高声咒骂。在后视镜里,他看见乘客挤出马车,和车夫互相指手画脚地争吵起来。

他被这场冲突折腾得身心俱疲,急需停车休整,无奈追兵在后,只得继续前行。他驾着自己不幸的小船越开越远,注意力又回到眼前的路上。他惊魂未定,内心如风暴中的大海。与此同时,身上的奇痒又让他苦不堪言。

他盘点起自己的进度。出门几天了?他一边回想一边计数。一、二、三、四——四个晚上。预计的十天已经过去了五天四夜。只有十天。他甚至还没走出里巴特茹省,不到四分之一的路程。当初怎么会奢望能在短短几天内完成他的壮举?太可笑了。伯父关于魔毯的比方让他昏了头。古代艺术博物馆的馆长不会容忍他迟迟不归。只要他晚回一天,就会被解雇,毫无商量的余地。那就是他赖以生存的职场,自己不过是一枚可有可无的齿轮。他与馆长、藏品管理员以及其他博物馆主管之间的关系并不比乌利塞斯神父与主教和岛上神父的关系好多少。同事们从不一同用餐,只是漠然独处,这样的工作氛围怎能让人愉悦?有时他觉得,乌利塞斯神父在圣多美经历的每一种苦难,在他的博物馆生涯里都能找到。同样单调乏味。同样充满孤独感的工作,却不时被同事间的紧张关系打扰。同样的身体不适——于他而言,是终日置身于潮湿生霉的地下储藏室或者窒热多灰的阁楼。同样让人喘不过气的悲惨境遇。同样挣扎着寻找世事的意义。

我常在种植园中邂逅小小的神龛,它们总是搭建在偏僻的角落。神龛由木材或烤制过的泥土草草搭就,周围散落着贝壳和腐烂的水果。如果它们被毁了(做这件事的人不是我),它们又会在别处冒出来。这些神龛让我欣慰。奴隶们在原来的村庄里曾从事各种手工艺活动,但在这里,他们囿于田间劳作。没有金工,没有木工,没有编篮,没有饰品制作,没有裁缝,没有人体彩绘,没有歌唱,什么也没有。在这座草木疯长的绿色岛屿上,他们像骡子一样夜以继日地劳作。只有在这些神龛上,我才能依稀看到他们过去的影子,那种对于人世幻象的向往。

托马斯陷入了自我怀疑。他的追索是否也是一种“对于人世幻象的向往”?他想象着,加斯帕尔会对乌利塞斯神父的礼物感兴趣,他毕竟还是个天真好奇的孩子,但多拉可能无法理解他。虽然只是在追寻事实真相,他却在做一件会让她不悦的事。这个念头始终折磨着他。但那件珍宝确确实实存在!他不过是把一件存世之物公之于众。他在心里默默向多拉乞求,乞求她的谅解。它将使所有造物升华,我亲爱的。不,不,不会对神有所亵渎。但他知道多拉不会相信他,他是争不过她的。他仍然不敢停车,只能一边驾驶,一边泪流满面。

在阿塔拉亚村外,他终于停下车。他站在挡泥板上检查车顶的损伤。眼前的景象令人沮丧。飞来的木箱在车顶砸出了一个大坑。车夫手中那条娴熟挥舞的马鞭的破坏力也毫不逊色。车顶明亮的酒红色油漆已是伤痕累累。大块的漆皮几近脱落。他检视车厢内部,顶篷的松木框架已经开裂凸起,像是折断的骨头。

他步行进入阿塔拉亚,希望能找到汽油。他寻到一间小杂货铺。当他把汽油的各种叫法都试过一遍之后,店主才点了点头,取出一只小瓶子。他问还有没有。店主显得很惊讶。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就凭这几瓶燃料,汽车可跑不起来,它可是不知满足的魔鬼。他买下了她的全部存货——两瓶。

当他回到停车地点,把沿途搜集的汽油喂给这头饥饿的巨兽时,他无意中瞄了一眼空瓶上的标签,不禁吓了一跳。专治虱子和跳蚤的杀虫剂!保证毫不留情地杀死所有寄生虫和它们的卵——标签上如此宣称。剂量不限。请勿吞服。切勿靠近火焰。

这样一种污秽的液体,店主和药剂师怎么就不问问他为何需要那么多?他当作燃料购买,他们却当作杀虫剂售卖。他们以为他是一场寄生虫聚成的龙卷风,他的头顶是欢快起舞的虱子、跳蚤及其同类的国度。难怪他们从不正眼瞧他。他愣住了。显然如此。显然如此。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解释。店主和药剂师猜得没错。他浑身奇痒,痒到几近癫狂,恰恰因为他就是一场寄生虫聚成的龙卷风,他的头顶就是欢快起舞的虱子、跳蚤及其同类的国度。

他看了看另一只手。他正在倾倒的那只瓶子已经见底了。这是最后一瓶。他原本有多少?差不多十五瓶。旅途伊始,车厢里就装了好些汽油瓶,它们堆在油桶旁边,一路咣当作响。现在他一瓶也没了,多一瓶也找不到。他抠住油箱小小的圆形开口,好像可以将它拉开似的。他做不到。一只装满汽油的浴缸能让他从当下的折磨中解脱出来,但在痛苦与解脱之间还隔着一道窄门,它死死紧闭。

他想知道,是谁碰过他?是谁碰过他的衣服?是谁把寄生虫传染给他的?他一定是在波沃阿-德圣伊里亚或者蓬蒂-德索尔被传染的。在那两地他都蹭到了别人的肩膀。为了把汽车从围观的人群中拯救出来,他还是贴着人们的身体蹭过去的。

他把自己从上到下疯狂地挠了一遍。

天空变得阴沉。雨点落下来,他钻进车内避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汇成变幻的条纹,模糊了他的视线。雨越下越大,直至暴雨倾盆,他这才想起伯父从没提过汽车在雨中的性能。他不敢冒雨驾驶,决定等到雨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