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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归途(第11/19页)

“婚后几个月的一天,母亲和我一起做蜜饯。她问我拉斐尔和我有没有‘亲密’过。那是她的说法。她和我父亲婚后的前十八个月里,父亲压根儿没碰过她。我不知道那十八个月里他们都干了什么。背对背躺在床上,睁大眼睛,在死一样的寂静中等待睡眠的到来?母亲担心的是孙子孙女。她的家族人丁稀少。她自己是独生女,五十四年的婚姻中也只生养了一个独生女。她担心我也染上家族的少孕。我告诉母亲,拉斐尔和我每天晚上都‘亲密’,有时白天也‘亲密’——如果我们碰巧都在家的话,比如星期天。有些早晨我们会赶在出门之前‘亲密’一次。有时我们会连续‘亲密’两次。

“母亲看着我。‘我问的是行动,那种行动。’她压低声音说,尽管身边并没有别人。

“难道母亲以为我说的是睡觉吗?我们每晚早早上床,有时白天也打个盹儿?有时我们早早醒来,马上又睡个回笼觉?有时候我们连着睡两觉?她以为我们像猫一样又懒又困吗?

“‘是的,是的,妈妈,’我回答,‘我们一直在行动。如果半小时之后我能见到他,我们多半还会做。’

“母亲的眼里流露出惊讶、不安和恐惧。每天晚上?星期天?别忘了,那可是上个世纪的事。如今时过境迁,一切都那么现代化。当时我仿佛看到母亲脑海里《圣经》飞快地翻过。蜜饯做好了。我可以走了。

“‘他可是我的丈夫。’我告诉她,一边用屁股撞开门。

“她从此再没提起这个话题。至少她现在期待上帝能赐给她一群孙子孙女。她会把他们视作掌上明珠,在村里四处炫耀。另一方面,我的回答也提供了绝佳的八卦素材。我母亲就是这么一个爱嚼舌根的假正经,和所有谈性色变的假正经没什么两样。从此以后,村里的男人看我的眼神似笑非笑,岁数越大的老家伙眼睛就眨得越厉害;至于女人,无论年轻姑娘还是老太太,表情里都混杂着嫉妒、鄙视和好奇。从那天起,母亲在离我家还有一百米时就会弄出惊天的动静,生怕我不知道她来了。

“在孙子孙女的数量上,她的希望落空了。事实证明,我和她一样不擅生育。考虑到邮票多么频繁地贴在信封上,我们收到的信实在少得可怜。只有一封姗姗来迟的信,一封让人喜出望外的信,一个可爱的男孩。他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时候没有哭,而是发出一串笑声。当我把我们的小熊崽抱到母亲面前时,她已经老糊涂了。我完全可以递给她一只咕咕叫的小鸡,她脸上会露出同样空洞的笑容。”

那位老妇的脸上隐约浮现出微笑,却并不空洞。

“如今我老了,睡眠对我渐渐成谜。我记得睡着的样子,却记不起怎么入睡的。为什么睡眠离我而去了?年轻时拉斐尔和我曾那么贪睡。虽然我俩没什么钱,却拥有一张舒适的床。我们有窗帘,日落而息。我们睡得像井一样深沉。每天早晨我们精神抖擞地醒来,为昨夜的不省人事惊叹不已。如今我的夜晚充满了忧愁和伤感。我精疲力尽地躺着,睡意全无。我只是那么躺着,思绪像蛇一样缠着我。”

欧塞比奥轻声说:“衰老是件难熬的事,卡斯特罗太太。它是一种无药可治的可怕慢性病。真挚的爱情是另一种病。它的开端很美好。它是人们最渴望的疾病。人没有它就活不下去。它就像让葡萄汁腐败的酵母。一个人爱啊,爱啊,一直沐浴在爱河里,然后死亡降临,心碎了。爱情总会遇上无法面对的结局。”

可是尸体在哪儿?这个问题如鲠在喉。另外,是谁的尸体?也许不是她丈夫的。虽然她身着黑衣,但是葡萄牙乡下每个死了亲戚的四十岁以上的女人都这么穿。丧服成了乡下女人的日常服饰。也许她是来查询某个年轻人的。那样的话,桌下他脚边的任何一份报告中都可能写着她想要的信息。她想找的那份尸检报告也可能是他的同事何塞·奥塔维奥大夫经手的。何塞请了一个月的长假去英格兰探望女儿,已经走了差不多三个星期。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积压的工作。不过何塞手里的尸检报告都已经归了档。如果玛丽亚·卡斯特罗问的是其中一份,他应该能在隔壁的档案柜里找到。

无论如何应该有一具尸体,毕竟他是病理医师。失眠的病人应该去别的地方——家庭医生可以开安眠药,神父可以赦免罪过。那些不甘心变老的,那些痛苦心碎的,他们同样应该去别处,比如还是去找神父,或是见个朋友,去个酒吧,甚至逛个妓院。就是别来找病理医师。

“我很乐意听你讲开心事,也为你的伤心事感到难过,”他继续说,“但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什么?你是来查询某份尸检报告的吗?”

“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活着的。”

他是怎么活着的?她想问他是怎么死的吧。老年人的口误。“谁?”

“当然是拉斐尔。”

“他的全名是什么?”

“拉斐尔·米格尔·桑托斯·卡斯特罗,来自图伊泽洛村。”

“哦,你的丈夫。请稍等。”

他弯腰把桌下的报告拖出来。清单在哪儿?他找到一页纸,在上面仔细查找。尚未归档的名单里并没有拉斐尔·米格尔·桑托斯·卡斯特罗。

“我的名单里没有这个名字。你丈夫一定是我的同事奥塔维奥大夫经手的。我得去查查他的档案。那得花点儿时间。”

“什么档案?”玛丽亚问。

“当然是你丈夫的。每个病人都有一份档案。”

“但你还没见过他。”

“哦。你之前没说。这样的话你得过几天再来。等他被处理完了。”

“但是他就在这里。”

“在哪儿?”

他不可能在冷藏室里。欧塞比奥对存放在里面的尸体心里有数。她是不是想说,在精神意义上,她的丈夫在这里?他忍不住从医生的角度忧虑起她的精神状况。妄想性老年痴呆?

玛丽亚·卡斯特罗炯炯有神地看着他,平淡地回答:“就在这里。”

她俯身解开手提箱的搭扣。盖子掀了起来,箱子里唯一的物品如同初生的婴儿一样滑出来:拉斐尔·卡斯特罗赤着脚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