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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归途(第17/19页)

“啊!”玛丽亚·卡斯特罗说,“他那支美妙的笛子。”

农夫的笛子的另外两段藏在另一条海绵体里。欧塞比奥是个做事井井有条的人,他把笛子拼回原样,递还给老妇。她把它凑到唇边,清脆的笛声飘荡在空气里。

“他笛子吹得特别好,就像家里养了一只金丝雀。”她说。

她把笛子放在解剖台上,紧贴丈夫的尸身。

玛丽亚·卡斯特罗指挥着欧塞比奥的解剖刀。她在这里提示一句,在那里摇一下头,对拉斐尔·卡斯特罗的身体结构了如指掌。这是他最轻松的一次解剖,只用到了一把刀,甚至对头部也不例外。她看上去更关心身体边缘的手臂和头颈,而把胸腹留到了最后。

左手无名指里松松地塞着羽绒,右手中指也一样,而双手食指里都是血,鲜红的血——这是他在这具尸体里见到的唯一血迹。其他手指里都填满泥土。右手的手掌里有一只牡蛎壳,左掌里是小本日历上撕下的几页纸。手臂里的物品琳琅满目。他从中取出了一把榔头、一把钳子、一支长刀、一个苹果、一团泥土、一把麦穗、三个鸡蛋、一只腌鳕鱼、一副刀叉。拉斐尔·卡斯特罗的脑袋里空间更大。他在里面找到一方红布;一件手工木制小玩具——一匹马和一架马车,车轮可以转动;一面随身携带的镜子;更多羽绒;一个染成赭黄色的木制小玩意儿,玛丽亚·卡斯特罗也说不清是什么;一支蜡烛;一绺深色长发;还有三张扑克牌。他在两只眼睛里各发现一枚骰子,在视网膜的位置有一片干枯的花瓣。脖子里有三只鸡爪,还有干树叶和树枝——看起来像是引火用的。舌头里全是灰,只有舌尖里填着蜂蜜。

最终回到胸部和腹部。年迈的妻子点了点头,但此刻的她显得格外忐忑。尸检已经接近尾声,欧塞比奥终于切下他原计划的第一刀:从双肩到胸骨再到腹腔的Y形切口。他小心翼翼地切开皮肤,几乎没有划破皮下脂肪。由于此前他已在骨盆带上划了一刀,现在胸腔和腹腔一览无余。

他听见她倒吸一口凉气。

虽然他不是相关领域的专家,但他可以断定那是一只黑猩猩,一种非洲灵长类动物。他花了更长时间来辨认第二只生物,它体形更小,半掩半露。

拉斐尔·卡斯特罗的胸腹之内蜷着一只黑猩猩,它拢起的臂弯里抱着一只棕色的小熊崽。它们神色安详,如在梦中。

玛丽亚·卡斯特罗俯下身子,把脸贴在小熊身上。所以,她的丈夫曾经这样活着?欧塞比奥静默无言,唯有凝视。他注意到黑猩猩明亮洁净的脸庞和厚实发亮的皮毛。它很年轻,他想。

她平静地说:“心有两种选择:关闭或者开启。我告诉你的故事并不全是真话。我才是那个受不了棺材大小的人。我才是那个哭喊着‘我可爱的儿子!’,然后瘫倒在地的人。我才是那个不愿意放弃床上那片空间的人。从这只黑色动物身上割一簇毛给我,好吗?请把手提箱也拿过来。”

他一一照办。他用解剖刀在黑猩猩的身侧割下一簇毛。她在指间搓揉那簇毛,用鼻子嗅了嗅,然后贴在唇边。“拉斐尔总是比我虔诚,”她说,“他总会重复亚伯拉罕神父的一句话。他说信仰永远年轻,信仰和我们不同,它不会老去。”

欧塞比奥从办公室取来手提箱。玛丽亚·卡斯特罗打开箱子,把它放在解剖台上,然后把拉斐尔·卡斯特罗身体里的物品一件一件往箱子里放。

随后她开始脱衣服。

一个年迈的女人令人触目惊心的裸体。血肉因其自身的重负而活力尽失,肌肤饱受岁月的摧残,体态任由时光凌辱——她却俨然是一卷遍覆字迹的羊皮纸,闪耀着漫长生命的光辉。这样的女人他见过很多,不过她们都死了,千人一面,解剖之后更显抽象。除非发生病变,体内的器官总是宛若新生。

玛丽亚·卡斯特罗脱得一丝不挂。她褪下婚戒,摘下束发带。她把这些东西放进手提箱,合上盖子。

她踩着为她准备的椅子爬上解剖台。她在拉斐尔·卡斯特罗的尸身前俯下身子,这里推一下,那里挪一挪,在他已经挤进了两个生命的身体里腾出空间。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躺进丈夫体内。她口中不断地念着:“这就是家,这就是家,这就是家。”她把猩猩和熊崽揽入怀中,胸口贴着猩猩的背,双手搭在熊崽身上。

“请动手吧。”她说。

他明白该怎么做,这件事他已是轻车熟路。他拿起针,把线穿过针孔。然后他开始缝合尸体。这是一道快速的工序,皮肤很软,只需要来回进行之字缝合。不过这一次他下针很密,缝合比往常更细致。他先缝好了拉斐尔·卡斯特罗的骨盆带,然后缝合腹部和胸部的皮肤,直到双肩。他小心翼翼,生怕针尖碰到玛丽亚·卡斯特罗或是那两只动物。在他即将完成躯干的缝合时,他听见她微弱的声音:“谢谢你,大夫先生。”

他经手的尸体从没有过这么多刀口,遍布在头部、手臂、脖子、双手、双腿、阴茎和舌头。他的职业素养促使他一处不落地缝好。手指的缝合尤其烦琐。眼睛的复原差强人意,他又花了不少时间让死者合上眼睑,遮住他拙劣的作品。最后一步是缝合脚底。

最终解剖台上只剩下一具遗体。地板上一只孤零零的手提箱,里面装着零散的物品。

他怔怔地注视着这一切。转身时,他发现旁边的小桌上有件东西:那簇黑猩猩毛。玛丽亚·卡斯特罗是忘了它,还是故意留下的?他捡起那簇毛,做了和玛丽亚同样的事:用鼻子嗅了嗅,然后贴在唇边。

他已经精疲力尽。他回到办公室,一只手攥着黑猩猩的毛,另一只手提着箱子。他把箱子放在办公桌上,如释重负地倒在椅子上。他打开手提箱的盖子,注视着里面的物品。他拉开抽屉,找出一个信封,把黑猩猩毛装进去,然后把信封放进箱子。他注意到地板上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顺手捡了起来。

梅洛太太一如往常,早早到了办公室。她惊讶地发现洛佐拉大夫瘫倒在椅子上。她心如擂鼓。他是不是死了?一个死掉的病理医师——这个概念似乎和他的职业很不相称。她走进门。他只是睡着了。她听得见他的呼吸,看得见他的肩膀轻微地起伏。他的面色红润,口水已经淌到了桌上。挂在他嘴角的发亮的小溪,桌上的小水洼——她不会把这些难堪的细节告诉任何人。她也不会提到那只空的红酒瓶。她把它拎起来,轻轻放在桌后隐蔽的地板上。桌上有一只破旧的大手提箱。是大夫的吗?他准备去哪儿吗?他怎么会有这么破的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