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家园(第10/26页)

奥多张开双臂拥抱他。彼得也回抱奥多。他们就这样静静地抱了一会儿。他给奥多喝水,喂他苹果、面包、奶酪、火腿。奥多几口就吞下了肚。

彼得看见一群男人沿路走过来。他们的肩上扛着铁锹和锄头。他挪到驾驶座上,奥多跳上他身边的副驾驶座。他发动汽车,奥多伴着引擎的轰鸣“呼——呼——”直叫,但没有别的动作。他掉了头,回到大路上。

和大多数移民一样,他的父母是为了摆脱贫困才离开葡萄牙高山区的。他们决心让自己的孩子在加拿大过上不一样的富足生活。他们对自己的出身讳莫如深,就像包扎一处伤口。在多伦多,他们刻意避开一同移民来的葡萄牙同胞。他们强迫自己学英语,不把母语或者故乡文化传给子女。他们还鼓励子女扩大社交圈子。最终儿子和女儿的伴侣都不是葡萄牙裔,这让他们备感欣慰。

到了他们生命的最后几年,在成功地改头换面之后,父母终于稍微放松下来。彼得和妹妹特蕾莎这才能够偶尔看到他们过去的影子。有时是短小的故事,配上家族照片。一些名字被提及;一个模糊的地理轮廓逐渐浮现,它围绕着一个地名:图伊泽洛。那是父母的来处,也是他和奥多的去处。

不过他对这个国家一无所知。他从里到外都是个加拿大人。他在逐渐退去的暮色中行驶,欣赏着此间迷人的风光和繁忙的乡村图景。四处都是成群的家禽和牛羊,还有蜂房和葡萄园,犁过的田地和修剪过的橄榄林。他看见人们背着柴火,毛驴驮着篮子。

天黑了,他们停车休息。他挪到狭窄的后座。夜半时分,他恍惚间觉察到奥多开门下车,但他困得没有气力查看。

早晨,他发现猩猩睡在车顶的篷布上。彼得没有叫醒他。他拿出旅行指南读起来。他发现一路上看到的那种奇特的树——敦实的树干、粗壮的枝干、深褐色的树皮,一部分树皮被齐整地剥掉——原来是软木树。树皮剥落处泛着红褐色的微光。他暗下决心,从此只喝用玻璃瓶和软木塞封存的酒(14)。

西哥特人、法兰克人、罗马人、摩尔人——他们都曾来到这里。有些人落脚之后,搞了点儿破坏就离开了。其他人则待得更久一些,足以修起一座桥或一座城堡。他在旅行指南边栏里发现一条介绍——“葡萄牙北部特有物种:伊比利亚犀牛。”这就是机场那人说的犀牛吗?这种生物学上的遗迹是冰川时期长毛犀牛的后裔,在葡萄牙一直生存到现代,它们零散的栖息地日渐萎缩,最后一头有记载的个体死于一六四一年。它们外貌凶猛强壮,性情却大多很温驯——毕竟是食草动物,不易发怒却很容易消气。它们渐渐跟不上时代的脚步,无法适应留给它们的越来越小的空间。因此它们消失了,虽然时至今日仍不时有目击报告。一五一五年,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把一头伊比利亚犀牛作为礼物献给教皇利奥十世(15)。旅行指南里有一幅丢勒为这头犀牛绘制的木刻版画的复制品,旁边标注着“不真实的独角兽”。他端详着那幅画。它看上去雄壮而古老,虚幻而迷人。

彼得用野营炉做早餐时,奥多醒了。奥多翻身坐起,两腿直立,站在车顶四处张望。想到自己的处境,彼得再次感到触目惊心。假如让他只身踏上这片异乡的土地,他会难以忍受,终将死于孤独。而如今因为这个不同寻常的旅伴,孤独感退居二线。他对此心怀感激。即使如此,他仍无法忽略此刻困扰他的另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仿佛正在侵蚀他的肚肠——那就是恐惧。他无法解释它为何倏忽而至。他从没经历过恐慌,或许这就是恐慌来袭的感觉。恐惧渗入他的体内,撑开他的每一个毛孔,令他呼吸急促。奥多从车顶下来,四肢着地爬过来坐下,盯着火炉,一副温驯的样子。他的恐惧感渐渐烟消云散。

早餐过后,他们继续赶路。他们穿过一座又一座村庄,村庄里有石头房子、鹅卵石路、打盹儿的狗、抬头看他们的驴。一切都笼罩在静谧中,他只见到几个穿黑衣的男男女女,岁数比他还大。他可以想象,这些村落的未来如夜晚一般静悄悄地来临,没有惊喜;每一代人和上一代或下一代都没有分别,只是人丁渐少。

到了午后,从地图上看他们已经进入葡萄牙高山区。此处的空气更加清冷。他有些疑惑。高山在哪儿?他并不奢望见到高耸入云、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但他同样没有预见到这一片起伏的荒野。森林隐藏在山谷间,四周不见一座山峰。他和奥多穿过布满巨石的平原,每块巨石兀自伫立在荒草中。有些石头近两层楼高。当一个人站在这样的巨石旁,多少会觉得它们庞大如山,不过这也有些夸大其词。奥多和他一样被这些巨石深深迷住了。

图伊泽洛村出现在蜿蜒道路的尽头。它栖身山谷中,背靠森林。狭长、倾斜的鹅卵石路汇入一个小广场,广场中心有一座不起眼的喷泉潺潺流淌。广场一侧有一座教堂,另一侧有一间小餐馆,看样子也卖杂货和面包。除了这两栋各司其职的建筑,周围遍布简朴的石头房子,楼上有木质阳台。这里算得上“大”的只有随处可见的菜园。它们的大小与农田相仿,打理得很整洁。还有无处不在的动物:鸡、山羊、绵羊、慵懒的狗。

他一下车就惊讶于这座村庄的宁静和偏僻。他的父母就来自这里。其实,他就是在这里出生的。他觉得难以置信。他在多伦多市中心贫民区的一所房子里长大。两地间的距离似乎遥不可及。他没有任何关于图伊泽洛的记忆,离开时他还在襁褓里。不过无论如何,他会先住下试试。

“我们到了。”他宣布。奥多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

他们吃了三明治,喝了点儿水。彼得注意到一座菜园里聚了一小群人。他找出字典,反复练习几句话。

“别动。待在车里。”他告诉奥多。奥多在座位上显得很矮,从车外几乎看不见。

彼得下了车,向那群人招手。他们也向他招手。一个男人大声向他打招呼。彼得穿过菜园的小门,来到他们中间。每个村民都笑容满面,一一上前和他握手。“你好。”他不停打招呼。

等到这个仪式接近尾声,他小心翼翼地背出事先查好的那句话。“我想要一座房子,谢谢。”他一字一顿地说。

“一座房子?住一晚?”有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