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家园(第18/26页)

“这是正确的选择——当然,除非你想回来。”

“我不想。我还会退还离开渥太华之后的薪水。这些薪水我没动过。我花的是自己的积蓄。再说我就快有退休金了。”

“这样更好。能给我一份书面的辞呈吗?”

两天以后,餐馆里有了一条新的留言:特蕾莎。

“你居然辞职了。我从报上看到的。你为什么不回加拿大?”她问他,“我想你。回来吧。”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兄妹间的温情。他也想她。过去兄妹之间的日常通话不至于远隔千里,他住在多伦多时两人还能共进晚餐。

不过,自从他和奥多搬到图伊泽洛之后,他还没有认真考虑过搬回加拿大。如今他的同类给他一种疲惫的感觉。他们太吵闹,太易怒,太傲慢,太不可靠。他更喜欢奥多身上凝重的沉默,做每一件事时若有所思的神态,每一个貌似简单却意味深长的举动。虽然这意味着每当彼得和奥多在一起时,他自身的人类特点都会令他羞愧,他缺乏考虑的忙乱动作会暴露无遗,常常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但奥多几乎每天都会拽着他出门,去和他的人类同胞见面。奥多是个社交狂。

“哦,我说不好。”

“我有个单身的朋友。她很有魅力,性格也不错。你考虑过吗,再给爱情和家庭一个机会?”

他没有。他的全部心力已经在缘定今生的那个人身上耗尽了。他用自己的每一寸灵魂爱着克拉拉,如今他只剩下一副皮囊。或者说,他已经学会接受她离开后的空虚,但他不愿填补那个空虚,那将是第二次失去。他更热衷于善待每一个人,一种较少投入却更加广博的爱。至于肉体上的欲望,他已经不再受到性欲的驱使。他将勃起视作自己青春期最后的粉刺;在多年的挤压之后,它终于逐渐退去,他也因此摆脱了肉欲的左右。他还记得怎么做爱,却想不起是为了什么。

“自从克拉拉死后,我就心灰意冷了。”他说,“我不能——”

“因为你的猩猩,对吗?”

他没有说话。

“你和它整天都干什么?”她问。

“我们出去散步。有时候我们摔跤。更多时候我们只是待着。”

“你和它摔跤?像和孩子那样?”

“哦,本小时候可没有那么强壮,感谢上帝。摔完之后我一身的瘀青和擦伤。”

“但这是为什么,彼得?散步、摔跤、待着——都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这事——”这事怎样?——“很有趣。”

“有趣?”

“是的。其实非常有趣。”

“你爱上它了,”他的妹妹说,“你爱上你的猩猩了,它占据了你的生活。”她并非在批评,也不是在指责,但她的语气难掩愠怒。

他想了想她刚才的话。他爱上奥多了,是吗?说到爱,这确实是一种爱——对方时刻期待他的关注,期待他的回应。他是否介意?完全不。所以这或许真的是爱。要是果真如此,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爱,一种剥夺了所有特权的爱。他会说话,他有认知,他会系鞋带——那又如何?小把戏罢了。

这还是一种透着恐惧的爱。它依然如此,终将如此。因为奥多实在比他强壮太多。因为奥多是异类。因为奥多的脾性不可捉摸。只有一丝无法摆脱的恐惧,但不至于让他感到无所适从,甚至不值得担忧。他在奥多身边从未感到过强烈的畏惧或紧张,从未有过那种挥之不去的不安。他的感觉可以这样描述:猩猩悄无声息地出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彼得的所有情绪——讶异、惊奇、愉快、开心——之间,还有一瞬间的恐惧。除了等待这个瞬间过去之外,他别无他法。他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把恐惧视作一种强烈却又转瞬即逝的情感。他只在必要的时候害怕。至于奥多,虽然拥有常人无法匹敌的力量,却从没给过他一个真正需要害怕的理由。

如果这真的是爱,那么它意味着某种意义上的相遇。这种相遇的背后隐含着人和动物之间界限的模糊,但他并不惊讶。很早以前他就接受了这种界限的模糊。令他惊讶的也不是奥多偶尔为之的把自己提升到彼得的“高等”身份的举动,比如奥多学会煮粥、翻阅一本杂志、恰当地回应彼得的话。这些事只是印证了娱乐行业人尽皆知的伎俩,即猩猩可以模仿人类这一肤浅的认识。不,真正令他惊讶的是那些把自己降低到奥多的“低等”身份的举动。因为那才是真实。在奥多掌握了煮粥这种简单的人类把戏的同时,彼得学会了一项困难的动物技能:无为。他学会了如何从时间的枷锁中挣脱出来,凝视时间本身。以他的观察,奥多在大多数时间里做的就是这件事:沉浸在时间里,仿佛坐在一条河里,看水流过。这是很难的一课。只是坐在那里,简单地存在。起初他总是渴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会让自己陷入回忆,在脑子里反复播放同样几部老电影,懊悔人生的遗憾,遮挽逝去的幸福。但他渐渐学会处于一种灵台空明、临河望水的安宁之中。所以这才是真正的奇妙之处:不是奥多想要变得像他,而是他想要变得像奥多。

特蕾莎说得没错。奥多已经占据了他的生活。她指的是清扫和照顾。但事实远不止于此。他被猩猩的优雅深深感染,他再也无法变回一个普通的人。这么说,那的确是爱。

“特蕾莎,我想我们都在寻找那些赋予人生意义的瞬间。这里与世隔绝,我随时都能找到那种瞬间。每一天都如此。”

“和你的猩猩?”

“是的。有时我觉得奥多呼吸的是时间,吸进、呼出,吸进、呼出。我坐在他身边,看他把分钟和小时织成毯子。当我们在巨石上看日落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手势,我发誓他是在描画一座雕像的边缘或是抹平它的表面,只是我看不清雕像的形状。但我不会感到困扰。我在一位时间编织者和空间制造者的身边。这对我就足够了。”

电话那头是漫长的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哥哥。”特蕾莎最后说,“你是一个整天跟猩猩待在一起的成年人。也许你需要的是心理咨询,而不是女朋友。”

和本的对话要轻松很多。“你什么时候回家?”他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