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5/9页)

从她紧锁的牙关里,维罗克夫人对着墙壁说:“我还以为他感冒了呢。”维罗克先生听懂了妻子说出的这几个字。

“没事,”他生气地说,“我很心烦。我心烦都是因为你的缘故。”

维罗克夫人缓慢地转动着头颅,把凝视的目光从墙壁转移到丈夫身上。维罗克先生把指尖放在嘴唇间,正看着地面。

“我无能为力。”他喃喃而语,并让手垂了下来,“你必须振作起来。你需要彻底恢复理智。是你把警察引到家里来的。算了,我不打算再说这件事,”维罗克先生宽宏大量地说道,“你不了解实际情况。”

“我没有把警察引来。”维罗克夫人用喘气一样低的声色说,就好像尸体在说话一样。维罗克先生抓住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我不想指责你,我要让他们大吃一惊。一旦把门锁好,我就能安全地与你说话了——你明白啦。你必须让我离开你两年时间,”他继续说着,语调中有一种真诚的关切,“你的生活会比我容易一些。你有事可做,而我——哎,温妮,你必须保证这个店铺继续运作两年时间。你有足够的能力做到这点,你很聪明。如果到了该把这间店铺卖出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你要非常小心谨慎,警察会时刻监视你。你必须尽可能地狡猾行事,像坟墓一样封闭。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要干什么,我不想一出门便被人敲碎脑袋或尖刀插入背部。”

维罗克先生说这番话,是为了应对未来的问题,为此他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深谋远虑。他的声音很冷静,因为他对局势有正确的判断。他不希望发生的事都逐一发生了,未来必须小心谨慎。他此前出现的判断失误,很可能是暂时的,因为他是被弗拉基米尔先生刻薄的蠢话吓怕了。年纪四十以上的人,因为害怕丢失工作,出现精神紊乱现象是情有可原的,对政治间谍来说,这点具有特殊意义,因为他们的职业安全来源于别人的价值判断或大人物的尊重。维罗克先生的判断失误情有可原。

如今事情败露了。维罗克先生仍然很冷静,但他很不高兴。如果一名间谍不顾自己秘密工作的性质,竟然想去报仇,并想把自己的成就在公众面前展示,他实际上就变成了绝望和残暴的典型。维罗克先生并没有过度地夸大危险,他试图把实情告诉妻子。他重复说他不想让革命分子弄死他。

他紧盯着妻子的双眼。那女人的瞳孔张得大大的,并把他投射过来的眼光统统吸入深不可测的深空。

“我太喜欢你的眼睛了。”他说道,并紧张地笑了一下。

维罗克夫人那苍白的、呆滞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在完成了对过去的追忆后,他不仅能听到丈夫的说话声了,还能理解话的意思了。由于丈夫的话与她的精神状态不匹配,所以她只感到稍微有点窒息。维罗克夫人的精神状态很简单,这是个优点,但这个状态很不稳定,因为仅受控于一个固定想法。她头脑中的每一处隐蔽处和每一道裂缝都充斥着一个想法,这个与她贴身生活了7年的男人,从她的身边把“那个可怜的孩子”带走了,目的就是杀死那孩子——她无论在肉体上和心灵上都已经习惯于这个男人了。那个她信任的男人把那个孩子带走杀死了!一个静止不动的想法,虽说其形式、存在的物质基础及其影响有普遍性,甚至能改变死气沉沉事物的外部特征,但这个想法本身才是奇迹的根源所在。维罗克夫人静止地坐着。维罗克先生的肉体正不断在她的想法前走来走去(仅局限于厨房里),他戴着熟悉的帽子、穿着熟悉的大衣,他皮靴子混乱践踏着她的思维。他可能在说话,但维罗克夫人的想法在大多数时间内屏蔽了那说话声。

然而,她有时能听见那说话声。几个相关的词能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这几个词的含义是给她希望的。一旦出现这种情况,维罗克夫人的瞳孔就不会聚焦在远处的固定点,而是跟着丈夫在运动,并伴随着忧郁和令人费解的关注。维罗克先生对自己所从事的秘密职业是很了解的,所以他很成功地为自己的行为做辩解他真的相信他能很容易地躲过革命分子愤怒的匕首。他以前夸张了这些人的愤怒的程度和势力范围(因为他的职业原因),致使他产生了很多幻觉。为了避免过度夸张,就必须开始仔细评判他知道,再过两年,谁也不会再记得他的功绩和败绩——这需要漫长的两年时间。他非常乐观地对妻子做了第一次袒露心声,因为他很信任她。他还认为发誓是个好办法,要把能发的誓言都发出来。这有助于帮助那个可怜的女人恢复信心。从监狱里释放出来,这可是一件与他的一生经历相符合的事,这件事会是相当秘密的,他俩立即就会销声匿迹。至于如何掩盖行踪,他请妻子信任他。他知道如何做这件事,因为魔鬼本人……

他挥舞着手,他似乎在自夸。他就是希望能重新给她信心。这是个良好的心愿,但维罗克先生很不幸,因为他的听众并不想听他说的。

但他的大部分言辞,都在维罗克夫人的耳朵边流逝掉了,只剩下他那越来越自信的腔调。如今她听进去了什么呢?由于她保持着固定的想法,她听进的话能有好处或坏处吗?她用忧郁的眼神跟随着那个断言自己无罪的男人——就是这个男人,他把可怜的史蒂夫从家里带到某处杀害。维罗克夫人不记得确切的地点,但她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激烈地跳动。

维罗克先生用夫妻间那种柔和的语调,坚决地表达了自己的信念,他俩未来有很长一段好日子要过。他没有谈及具体的实现方式。未来的生活肯定是安静的,仿佛是在树荫下相互依偎着,躲藏在人群构成的草丛中。非常中庸,类似于紫罗兰。用维罗克先生的话说:“低调生活。”当然,要远离英格兰。不清楚维罗克先生心目中的地点是在西班牙还是南美,但肯定是要去海外。

最后这个词,传进了维罗克夫人的耳朵里,在她的脑海里留下了一个确切的印象。

这个男人想去海外。这个印象与她脑海中的其他印象之间是完全隔离的;由于维罗克夫人思维习惯的作用,她立即机械地问道:“那史蒂夫怎么办?”

这类似于一种遗忘症,但她立即意识到不必再为这段冤情感到焦虑。永远不必了。那可怜的孩子被带走杀害了,那可怜的孩子死了。

意识自己竟然把一件震撼人心的事给遗忘了,这刺激了维罗克夫人的理智。她开始形成一些能让维罗克先生吃惊的结论。她如今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留在那厨房,留在这栋房子里,完全没有必要与这个男人住在一起——因为那孩子已经永远地走了,没有任何必要了。想到这里,维罗克夫人站了起来,仿佛是个弹簧。但她看不出这个世界有什么东西值得她留恋。她被万事皆空的思想控制着。维罗克先生用丈夫般关切的目光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