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第7/8页)

我说:“布伦式轻机枪并没有魔法,菲利波。它们有时也会卡壳。就像银子弹也会射偏一样。你这是退回到伏都教的迷信上去了,菲利波。”

“为什么不呢?也许来自达荷美9的诸神才是我们现在需要的。”

“你是天主教徒。你相信的是理性。”

“伏都教徒也是天主教徒,而且我们生活的世界不是一个理性的世界。也许只有奥贡·费拉耶10能教会我们如何战斗。”

“琼斯就跟你说了这些?”

“不止。他还说:‘来来来,喝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吧,老兄。’但我不想喝酒。我从前面的楼梯跑了下去,这样的话,那个司机就能看见我了。我想让他看见我。”

“如果他们质问琼斯,对你就不太安全了。”

“没有布伦式轻机枪,我唯一的武器就是离间。我想,如果他们开始怀疑琼斯,说不定就会发生什么事……”他说话时带着哭腔;这是一个诗人在为失落的世界而流泪,还是一个孩子在为没人肯给他布伦式轻机枪而哭鼻子?我转头游向浅水区,不想看到他哭泣的模样。我失落的世界是那个在泳池里赤身裸体的女孩,而他的又是什么呢?我想起了那天夜里,他向我们朗诵着自己蹈袭前人作品写就的诗句,听众有我和小皮埃尔,还有那个想成为“海地的凯鲁亚克”的“垮掉派”青年小说家。现场还有另外一位上了年纪的画家,他白天开货车,晚上就前往美国艺术中心(那里为他免费提供颜料和画布),用长满老茧的手指绘画工作。在走廊上还架着一幅他最新的画作——田野中的几头母牛(它们和在皮卡迪利大街南端的画廊里出售的母牛不一样),一头将脑袋钻进桶箍里的猪,周围是碧绿的香蕉叶,无休无止的暴雨从山上刮来,在香蕉叶上投下黑暗的阴影。在这幅画里,有些东西是我那个艺术系学生无法捕捉到的。

我给了他充足的时间收住泪水,然后游回泳池底端与他会合。“你还记得吗,”我问他,“那个写了本小说叫《南方之路》的年轻人?”

“他现在在旧金山,那是他一直想去的地方。雅克梅勒11大屠杀发生后,他逃出了海地。”

“我刚才在想那天晚上,你为我们朗诵诗歌……”

“对那些日子我并不感到遗憾。它们不是真实的。那些游客,舞蹈,装扮成星期六男爵的男人。星期六男爵不是拿来给游客们消遣娱乐的。”

“他们给这个岛屿带来了财富。”

“谁见着那些财富了?至少‘爸爸医生’已经教会了我们怎么过没有钱的生活。”

“星期六来这里吃晚饭吧,菲利波,和这里唯一的游客们见见面。”

“不行,那天晚上我有事要做。”

“不管怎样,你得小心。我希望你能重新开始写诗。”

他咧嘴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一口白牙闪着寒光。“关于海地的诗篇早就被人一劳永逸地写过了。你知道那首诗,布朗先生。”然后他开始对我吟诵:

这座凄凉阴暗的岛屿叫什么名字?——12

人道是基西拉岛13,诗歌中的名邦,

一切单身老汉有口皆碑的温柔乡14。

看哪,说到底,它只是一块不毛之地。

一扇门在我们头顶打开,其中一位“单身老汉”走出房间,来到约翰·巴里摩尔套房的阳台上。史密斯先生收起他晾在栏杆上的泳裤,然后朝花园里俯瞰。“布朗先生。”他喊道。

“什么事?”

“我跟史密斯太太商量过了。她觉得我的判断可能下得有点仓促。她认为我们应该姑且相信部长的话,哪怕我们对此抱有疑虑。”

“所以呢?”

“所以我们要再留一阵子,重新试试看。”

我邀请了马吉欧医生周六来吃晚饭,以便和史密斯夫妇见面。我想让史密斯夫妇知道,并非所有的海地人都是政客或虐待狂。另外,自从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处理掉尸体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医生,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因为胆小懦弱而在刻意回避他。他到酒店时刚好赶上停电,而约瑟夫正要点亮油灯。他把其中一盏灯的灯芯挑得太高了,火苗从灯罩里蹿起,将马吉欧医生的影子铺展开投向走廊,仿佛那是一块黑色的地毯。他和史密斯夫妇都遵照旧式礼节彼此问候,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仿佛回到了19世纪,在那个时代,油灯的光亮比电灯更柔和,而我们的情感——或者是我们自己相信如此——也比今天更舒缓。

“对于杜鲁门先生,”马吉欧医生说,“我很崇敬他的某些国内政策,但就朝鲜战争一事,我不能装作是他的支持者,这一点请您见谅。不管怎样,我很荣幸能和他的反对者见面。”

“也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反对者啦,”史密斯先生说,“我们并不是特别因为朝鲜战争而闹分歧的——虽然所有的战争我都反对,不管政客们可能为自己找出什么样的借口,这一点就不用说了。我参加竞选挑战他主要是为了宣扬素食主义。”

“我从来没想到,”马吉欧医生说,“素食主义也是总统大选的一项重要议题。”

“恐怕也并非如此,只有一个州是这样。”

“我们在选举中拿的票数有一万张呢,”史密斯太太说,“我丈夫的名字就印在选票上。”

她打开皮包,在几张舒洁纸巾里翻了一会儿,然后从中抽出一张选票。和大多数欧洲人一样,我对美国的选举制度所知甚少:我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以为参选的候选人只有两个,或者最多也就三个,而且全国各地的选民都会给他们从中选定的总统候选人投票。我没想到的是,在美国大多数州的选票上甚至根本就没有总统候选人的姓名,只有该州选民确实为其投过票的总统选举人的名字。15不过,在威斯康星州,史密斯先生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印在选票上,顶部还有一个黑色的大方框,里面画着一个标志,让我觉得那肯定是棵卷心菜。政党的数目之多令我吃惊:甚至连社会主义者也分为两派,另外还有自由党和保守党的候选人在竞选政府部门的次要职位。从马吉欧医生脸上的表情我可以看出,他也像我一样感到困惑。如果说英国的首相大选不像美国总统大选这般复杂,那么海地的总统选举跟两者比起来都要简单得多。在海地,要是你不想受皮肉之苦,你就待在家里别出门,哪怕是在杜瓦利埃医生的前任上台执政的那段相对和平的日子里,情况也是如此。

我们把那张选票递给彼此传阅,而史密斯太太则两眼紧紧地盯着它,仿佛那是一张百元大钞。

“素食主义是个很有趣的观念,”马吉欧医生说,“但我不敢确定它对所有的哺乳动物都适用。比方说,想让狮子靠吃青草就活得很好,我怀疑这个能否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