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章(第6/7页)

“他们手上又没有的。”

“你现在才说,已经太晚了。我没法把你弄回去了。”

“我不想回去。老兄,你不知道我在英帕尔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有时候我也经常交些朋友——我可以给他们介绍姑娘,然后他们开拔走人,有的从此再也不会回来。或者有的会回来一两次,给我们讲故事。有个叫查特斯的家伙能嗅出水源……”他猛地顿住,想起来了。 “又一个谎言。”我说,仿佛我自己是个诚实正派的君子。

“也不全是谎话啦,”他说,“你瞧,他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就像有人在喊我的真名。”

“你的真名不叫琼斯?”

“琼斯是我出生证上的名字,”他说,“我亲眼见过。”然后把我的问题抛在一边。“在他告诉我这个故事以后,我就晓得自己也可以办到,只要稍加训练就行。我知道我也有这本事。我让秘书在办公室里藏起几杯水,然后自己待在屋里等着,直到口干舌燥了再用鼻子去闻。这种训练不是很有效果,可是自来水毕竟和外面的水不一样嘛。”他补充道,“我想我要让脚放松放松。”从他的动作中我可以猜到,他正在脱掉脚上的长筒靴。

“你怎么会去西隆呢?”我问。

“我出生在阿萨姆。我父亲是种植茶叶的——至少我母亲这么说。”

“这话你只有信的份儿?”

“嗯,他在我出生以前就回老家了。”

“你母亲是印度人?”

“半个印度人,老兄。”他说,好像对小细节尤为重视。我仿佛遇见了一个未曾谋面的兄弟——琼斯和布朗,这两个名字几乎可以互换,而我们的身世也是如此。就我们所知,我俩都是私生子,当然父母有可能办过结婚仪式——我母亲生前总是给我留下那种印象。我们都被抛入命运的长河中,任凭沉底毁灭或是游泳逃生,结果我们都游了上来——我们在生活的洪流中艰难击水,从彼此天各一方相隔万里,到现在聚首于海地的一块墓地中。“我喜欢你,琼斯,”我说,“如果那半块三明治你不想要,我可以吃掉它。”

“当然了,老兄。”他伸手在旅行包里摸了一阵,然后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我的手。

“跟我多讲讲吧,琼斯。”我说。

“战争结束以后,”他说,“我去了欧洲。我吃了不少苦头。不知怎么的,我找不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你知道吗,在英帕尔的时候,有好几次我都恨不得日本鬼子能打到我们那儿去。军部当局那时候甚至连随军商贩都想武装起来,就像我和海陆空三军合作社30的办事员还有厨子。毕竟我还有一套制服嘛。很多非职业军人在战争中也干得挺出色,对不对?我学会了许多东西,窃听情报,研究地图,监视侦察……即使你没法从事那份职业,但你也可以感到心中有一份召唤,不是吗?于是我就干上了那份工作,检查那些三流演员的旅行工具和证件——科沃德先生是个例外,另外我还得帮着照顾那些小姑娘。我管她们叫小姑娘。其实她们更像是一群大龄女演员。我的办公室闻起来就像是舞台化妆间。”

“所以油彩味把水的味道给掩住了?”我说。

“你说得没错。那场实验不合理。我只是想争取到机会。”他补充说,而我心想,也许在他那充满波折的一生中,他一直绝望地暗恋着美德,从远处遥望着她,希望得到她的青睐,或许,就像小孩子为了引起美德的注意而故意做错事情一样。

“现在你有机会了。”我说。

“要谢谢你,老兄。”

“我还以为你最想要的是高尔夫俱乐部……”

“那也是真的。它是我的第二个梦想。人总得有两个梦想,对吧?以防第一个搞砸了。”

“对。我想也是。”赚钱也曾经是我的梦想。还有过第二个吗?我实在不想去探究那么久远的过去了。

“你最好睡上一会儿。”我说,“白天睡觉不安全。”

于是他睡下了,身体在墓碑下像胎儿似的蜷成一团,几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在这方面他跟拿破仑一模一样,而我心想,也许他还有其他本事能与皇帝媲美呢。中间他睁开过一次眼睛,评价说这里是个“好地方”,然后又睡着了。我看不出这里有任何好的地方,但最后我也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两小时后,有什么动静把我从梦中惊醒。我一时以为那是汽车发出的噪音,但转念一想,天还这么早,不太可能会有车子开在这条路上,而残梦依然逗留在我的脑海中,解释了噪音的由来——刚才我梦见自己开车越过一条布满卵石的河床。我躺着一动不动,侧耳倾听周围的动静,两眼直视着清晨灰暗的天空。我能看见立在周围的墓碑显出了形体。太阳很快就要升起。是时候回到汽车那儿去了。在确定周围没有动静以后,我轻轻地推醒了琼斯。

“从现在起你最好别再睡了。”我说。

“让我送你一程吧。”

“哦,不用,你就别送我了。为我的安全起见。天黑以前你千万要离大路远远的。乡下农民马上就要去赶集。他们只要看见白人就会报警。”

“那他们看见你也会报咯。”

“我有很好的理由。去沃凯的路上车撞坏了。天黑以前你必须和那只猫待在一起。然后你再去茅屋那里等菲利波。”

琼斯坚持要和我握手。在勉强过得去的光亮下,我之前对他产生的好感飞快地流失殆尽。我又想起了玛莎,而他好像多少看出了我的心思,开口说:“下次你见到玛莎,请代我向她致意。当然了,还有路易和安杰尔。”

“还有小咬?”

“以前多好啊,”他说,“我们生活得就像一家人。”

我沿着排成一条长街的坟墓朝大路走去。我天生就不是当游击队的料——没有采取任何戒备措施。我心想:玛莎没有理由对我说谎啊,难道她真有什么理由不成?公墓的围墙对面停着一辆吉普车,可我看到它以后,一时竟没有回过神来,还在想着脑子里的事情。接着,我停住了,站在原地等待。天光依然很暗,我看不清是谁坐在方向盘后面,但我心里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孔卡瑟尔上尉的声音轻轻响起:“乖乖地待在那儿。别出声。不许动。”他爬出吉普车,后面跟着那个满嘴金牙的胖司机。即使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他仍然戴着那副墨镜,这是他身上唯一的制服。一挺样式老旧的汤普森冲锋枪对准了我的胸口。“琼斯少校在哪儿?”孔卡瑟尔轻声问。

“琼斯?”我敢多大声就有多大声地说,“我怎么知道?我的车坏掉了。我有去沃凯的通行证。这你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