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5页)

“可是你良心不安,对吧?直到现在,”

“才不。那只是小事一桩,我们从用人房里偷了点东西。”

“真有趣。那是在上海吧?”

我想我一定还跟她说了几件往事,当然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事,可是下午与她分手时——后来我们在新牛津街下车——我感到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安,我竟然什么事都跟她说了。毕竟到了这个国家以后,我从来不曾跟任何人提起过去,而且,如我所说,我也绝对没有打算要从今日开始破戒。

不过这也许只是迟早的事。老实说,在过去这一年里,我愈来愈专注地回想往事;这样的专注背后有个动力,那就是我发现我的记忆——儿时的、父母的——近来开始变得模糊。最近有好几次,我发现两三年前我相信会永铭心头的事情,现在却要想半天。换言之,我不得不接受我在上海的人生随着岁月流逝,将愈来愈模糊,最后只剩几抹残影。就在今夜,我坐下来把我还记得的事,大略依照顺序重新温习,我又再次警觉到,这些记忆竟然变得更为朦胧。就像我刚才述说的母亲与卫生督察这件轶事——尽管我对自己精确记得此事的梗概十分有把握,不过在心头重温一遍之后,对于细节已经没有那么肯定了。到头来,我不再确定她对督察所说的话,到底用了哪些字句:“赚这种亵渎上帝的钱财来过活,您的良心能安吗?”现在我觉得,即使在母亲激动的时候,她一样会注意到这话说得牵强,而且可能会害她让人笑话。我不相信母亲会这么失态。换个角度来看,我把这些话跟她连在一起,可能正是因为这样的问题是我们住上海的时候,她常常问自己的问题。不争的事实是,我们“赖以维生”的这家公司所做的事,正是她认为该打入地狱的坏事,这一定成为她挥之不去的良心折磨。

说真的,也许我连她说那些话的前情后事都记不清楚;说不定这个问题不是对卫生督察说的,而是对父亲,而且是另一天早上,他们在餐厅里争吵的时候说的。


(1) 即如今的塘沽路。

(2) 即黄浦公园。

(3) 即如今的中山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