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叶之信(第13/19页)

“等事务所上了轨道,我希望你嫁给我。”

她缩身离开栏杆,吐出一口气后她正欲迈步。但是,不知怎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她再次瞥向被夕阳染红的夏空。然后将视线逐渐下移,愣怔眺望细细河流两岸成排的低矮楼房和老旧店铺、看不见车子的停车场等风景。

我今后将要一直待在这个安详悠闲的小城市与纯平共度一生吗?替纯平生儿育女建立家庭,一边协助他的工作一边这么活下去吗?

那一定也不错……

对此自己并没有任何不满……

她这么觉得。

这时,亚纪不知何故突然想起佐藤康。不是直接想起康的脸孔与身影,而是想起他提出求婚的五年前的那个二月。

当时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有哪点不同呢?

好像毫无不同,又好像已经判若两人。

虽然喜欢你,但是,没有喜欢到想要结婚。

五年前,她对康说的话在脑海重现。

当时的自己对于结婚也许看得远比现在更重吧。即便是三年前看佐智子写的信时,好像还是那样。正因如此,那封信的字字句句才会令她心痛如割。然而,现在与稻垣纯平的婚事迫在眼前,她发现对于结婚并没有萌生想象中的激动心绪。自己与纯平想必一定会结婚吧。她觉得那只不过是极为理所当然的自然发展。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命运,那么命运是何等不动声色又沉静啊——亚纪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自己,在这五年当中果然变了,她想。

人这种生物独自生活的时间越长,肯定会越容易形成无法托付他人、委身他人、也无法交由别人做主的顽强自我吧。然而,那绝非纯属坏事。婚姻不可能是人生的一切。生小孩也不可能是女人唯一的存在理由。无论是男是女,每一个人只能视为一个人来完成。人与人的相遇,无论对方是父母也好,手足也好,伴侣也好,甚至自己的孩子也好,迟早都注定诀别。既然如此,透过一再这样重复相遇与别离,人只能终生贯彻一个自我。因为最后剩下的,到头来唯有自己一人。

想到这里,亚纪终于开始迈步前行。

今后的漫漫长路我将与纯平一同走下去,直到其中一方死去的最后瞬间,我俩绝不分离——这样就行了,她在心中一再试着提醒自己。

可是,对此她就是无法产生鲜活的现实感。为什么呢?这种焦躁究竟是什么?亚纪在脑中思索。

7

今晚纯平的快活与饶舌更胜往常。亚纪准备的寿喜烧的肉被他喜滋滋地吃个精光,喝啤酒的速度也是近期罕见的快速。不到两小时就已完全喝醉了,但他没像平时那样睡意朦胧,反而变得越来越活泼开朗。

“果然,还是东京风味的寿喜烧好吃。九州的寿喜烧太甜,所以我一直不太爱吃,正宗风味果然就是不一样。”

他赞不绝口。

“亚纪是在东京出生、东京长大的嘛。单凭你是东京人这点,有时我就会觉得有点厉害呢。”

他甚至这么说。

望着这样的纯平,亚纪深深感到贷款的事能够顺利谈妥,不知令他有多么安心。

“寿喜烧的正宗发源地不是东京,而是横滨哟。”

她故意插科打诨。

“啥?”

纯平夸张地报以惊叹。

“本来叫作牛锅,是用甜味噌酱汁把切块的牛肉放在铁板上红烧。这是文明开化 的食物,所以发源自横滨,我也去号称始祖的店里吃过一次,但我觉得现在的寿喜烧其实好吃多了。”

“东京小孩果然什么都知道。”

纯平没用他特有的嘲讽口吻,看起来是真的很佩服地说。

那种毫无防备的模样令亚纪感慨良深地暗想,与此人相识马上就要满一周年了呢。虽然这段时间似长又短,但是要让不相干的二人变得如此亲密肯定已经足够了吧。

亚纪邂逅纯平,是在去年的八月十二日。本来的负责人正在休旧历的中元节假期,所以那天亚纪临时奉赤坂之命,前往纯平的事务所拿他的设计稿。

内海设计工房位于“岩田屋百货公司Z-SIDE”后面,越过天神西路,沿着设计工作室及美容院、咖啡店鳞次栉比的斜对面巷子走上五分钟就到了。是栋小小的三层楼房,一楼开设古董店,事务所在二楼。亚纪任职的九州分社在建于天神十字路口一角的“福冈大楼”内,因此和那间事务所的距离徒步顶多只需十五分钟。

对方指定的时间是下午一点,所以亚纪在一点整准时上楼,打开事务所的门。“我来拿稻垣老师的设计图。”她这么告诉前台女孩后,被带进后方的小会客室。在那里等了十五分钟左右,看似没睡饱臭着脸的纯平终于慢吞吞现身。

他接过亚纪递上的名片,似乎压根儿不觉得羞愧,毫不客气地说:“离完稿还早得很。”

“大概要几点会好?我可以晚点再过来。”亚纪有点恼火地说。

“你别那么生气。我马上就弄好。”

此人似乎完全不知对客户该有的说话态度。

最后,亚纪又在会客室苦苦等候了四个小时以上。而且,当她一再确认完稿时间,对方每次都说“再十五分钟”或“再三十分钟”,结果却让她苦等了四个多小时。

五点过后终于拿到设计图时,亚纪实在忍不下这口气。

“今后,能否请您给个准确一点的时间?”她要求。

结果,纯平没道歉:

“不过,这样不是很好吗?冬木小姐也能摸鱼喘口气。”

他居然还面不改色地这么大言不惭。

如果只有这样的对话,翌日他打电话到公司来邀约时亚纪应该绝不可能允诺吧。可是,实际上纯平在说出那番失礼言辞后又加上这么几句话:“对冬木小姐来说,等候四个小时或许的确令人恼怒,但我为了这个设计花了整整一个月,七百二十个小时。冬木小姐花的时间只不过是我的一百八十分之一罢了。我们彼此都是为了做出好产品在努力的工作伙伴,那点小事何妨就当作误差范围,用宽容一点的眼光看待我的工作应该也不会遭到天谴吧。”

虽然事前就已听说稻垣纯平总是为了一个设计案呕心沥血,但触及他当时早已疲惫不堪,却又带着热情的双眸,亚纪感到自己活生生地看见这个设计师是以多么认真的姿态投入工作。

纯平总是很羡慕东京长大的亚纪。头一次约会时,他也如此说过:“冬木小姐很幸运,可以在东京长大。我自大分的高中毕业后,其实本来也想去东京学设计,但我不能丢下爷爷一个人离开九州,而且我也没钱,所以只好放弃。如果去东京,为了学费和生活费肯定要天天忙着打工,况且那样做也会没时间专心学习设计。我不想做那种蠢事。但是,现在有时我还是会想如果当初去了东京会怎样。我会想,也许在东京也能混得很好。以这边的大学学历找工作也很难,日本这个国家,大家认定不管什么东西一定都是由东京流向地方。学生时代我也参加过多次设计竞赛,可是第一名永远是东京的学生。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评审全都是东京学校设计科的老师。不过当初我进入头一家公司,也是因为有一位东京的老师看中我的才华,替我写推荐信。所以,像冬木小姐这种能够在东京长大的人,在我看来光是这样就已有了初步的超级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