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叶之信(第8/19页)
“你们的父母也是认真这么想吗?”
达哉做个侧首不解的动作。
“不知道,应该不是吧。”
这意外的答案令纯平与亚纪不由面面相觑。
“应该不是?”亚纪当下反问。
“对呀,因为就算我们说将来要结婚,他们好像也压根儿没有当真。”
“如果是这样,那你们为何这么坚信不移?指腹为婚是双方父母决定的才叫作指腹为婚吧。如果父母不是认真的,那你们应该也用不着受制于那个约定吧。”
“我们可没有受制哦。”
“那么,为什么会决定要结婚呢?你俩都还很年轻,就算更自由地考虑彼此的关系应该也不是坏事吧?”
这样简直成了自己与纯平联手审问达哉嘛,亚纪虽然内心有所顾忌,还是忍不住发出疑问。
达哉听了亚纪说的话,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明显却像是嘲笑的浅笑。
“我想明日香肯定也一样。其实除了明日香以外,我根本不想和任何人做好朋友。并不是因为对象是明日香才这样,在我觉得是对象凑巧是明日香。我想要这种明确的东西,也渴望接受那种明确的东西。我们彼此的父母,或许是半开玩笑地约定等我们长大后让我们结婚,但对我和明日香来说,那并不是玩笑,明日香和我都是一直这么老实相信这点长大的。所以,这并不是父母决定的,我想一定是极为自然又理所当然地决定的。而且,对我们来说,这点比什么都重要。这个,如果是双方父亲认真许下的誓约,我想我们一定无法像现在这样深信不移。谁也没下决定,无论是我俩或双方父亲。这点非常重要。明明无人认真决定,结婚这个人生重大抉择却在不知不觉中自然地决定了。我和明日香都真心且认真地相信这点,并且想要接受。因为我与明日香都希望自己的人生中至少有一样东西是真正确定的,正因为真正确定的东西就如同我们现在活着,或者我们迟早会死一样,不是自己能够决定或选择的,正因为那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去改变,所以才是真正确定的东西。我的意思,你们能够理解吗?”
达哉出乎意料的长篇大论,令纯平陷入深思好一阵子缄口不语。但,最后他用无法忍受的语气开始说话:
“问题是,那样子你们的婚事不就等于像遭遇天灾一样吗?或者,就和不久前才刚解决的‘秘鲁事件’中的人质一样。所谓的重大抉择,正因为是自己选择的所以才叫作重大抉择。什么也没做就被擅自决定的东西,根本不算是重大。大抵上,如果照你的说法,两年前在神户大地震中死亡的六千多人,那才真的是被确定的选择突然那样夺走生命呢。”
纯平说的是理所当然的道理,亚纪想。
达哉再次浮现带着嘲讽的笑容:
“死于天灾真有那么糟吗?我认为就死法而言一点也不坏,而且就和死于疾病或意外事故没两样。重点是,自己的死没有自己参与的部分。换句话说,就‘没有责任’这个角度而言,死于天灾就死法而言,比起车祸或精神压力导致的许多疾病要来得自然合理多了。”
纯平认真凝视达哉的脸孔。虽然眼神看似愉快,但这时的他内心多半正对对方抱持强烈的敌意。
“那只是强词夺理罢了。你所谓的确定,照我说来是像气球一样空虚的确定。说穿了,在这世上根本没有谁也不做选择、谁也不做决定这种事。就连我的出生也是我老爸老妈选择的,我将来会死,也是我活在世上几十年来不断选择的结果才会产生的必然。我认为没有选择的世界没有生死可言。而我,努力生活,然后死去,又投胎变成另一个我回到这个世界。世上并不是毫无选择,一切都是经过选择才会存在。出生之前的我选择了成为现在的我;死后的我,肯定也会选择投胎转世成为下一个新的我。无论是阴间或人世,包括植物和动物在内所有的生命,正因为会无限地重复选择,这个世界才能一直存在。大抵上,你和明日香这样坦然接受你俩将来要结婚的行为本身,就已经摆明了是你和明日香自己的选择。”
纯平展开他向来的论调。他经常说:“做设计这一行,虽然只是偶尔,有时真的会感到自己好像附身到这个设计上。而且,那样的设计变成制品后一推出肯定会大受欢迎。人心,本来和身体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可以自由左右这个世界。所以,我觉得就算我死了我的心也一定不会死。既然都可以附身到物品上面了,所以如果我死了,我的心一定也会附着在别人身上,再度投胎来到这个世界。”
纯平的说辞令达哉面露狐疑。
“是这样吗?我倒不认为。我和明日香什么也没选择。我认为我们只有透过不做选择才能真正接受。”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你那是大头症的强词夺理。活着本身就不属于其他任何人,彻头彻尾地属于自己。人,只能透过做决定、做选择活下去,这样才能产生自己这个人的形体。没有形体的人生不是真实的人生,就跟没活着一样。我绝对不要死于天灾,也确信自己绝对不会是那种死法。无论是被地震压垮、被推落海中还是身陷火场,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会抱着‘自己才不会为了这种事死掉’的想法死去。人只能这样。达哉你所谓的死于地震是自然合理的事,等你自己遇上了就算撕裂你的嘴也说不出来。你不觉得吗?”
听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亚纪感到自己好像可以理解达哉的意思。尤其对于他说的“只有透过不做选择才能真正接受”这句话,亚纪也深有同感。的确,即便是自己的人生,有些命运好像也只能默默接受。
亚纪蓦然想起弟媳妇沙织。
至少沙织罹患的重病肯定是她自己毫无责任、没有参与任何部分,套用达哉的说法是“自然合理”的病。沙织从小就接受了那种病。她想必只能这么做,也透过接受培养出那样的人格。如果照纯平所言“人,只能透过做决定、做选择来活下去”,否则就无法形成“人的形体”,那么对于沙织这名女子拥有的出色形体,纯平会如何判定呢?亚纪微感疑惑。
“像纯平哥这样精力旺盛的人或许无法理解,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人生全部属于自己。如果遇上地震或火灾,我想我一定会比任何人先绝望。死于神户的人们当中,我想一定也有一些人像我一样吧。”
不知怎的,达哉露出开朗的笑容这么说。一旁的纯平用至今无法接受的表情瞥向河岸。
不久明日香回来了,三人也趁机起身。回到白龙轩停车场取车时,已是下午一点半。在亚纪的提议下,回程时他们在太宰府交流道下车,顺道绕去祭祀菅原道真 的太宰府天满宫。在那里买了保佑明日香学业顺利的护身符,又在参道旁的茶店品尝了当地名产梅枝饼。回到香椎滨的公寓时已过了傍晚五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