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之声(第7/29页)

当下那一瞬间,我在想,让我抽那种最易引发癌症的东西的罪魁祸首不就是你吗?走出餐厅搭电车回公司的路上我又想,如果你唯一留给我的香烟这玩意儿会让我得到癌症,届时,你应该会因自己过去做出的残忍决定而战栗吧。

当然我并不是真心这么想。那只不过是感情用事下的短暂妄想,这点我自认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是,实际被医生宣告罹癌的那一瞬间,不可否认的是,我的确感到该来的终于来了。我当下觉得这是我的报应。因为我把自己的没出息片面怪罪到你头上,对你怀恨在心,又在没有整理好心情的情况下草率结婚,对妻子缺乏充分爱情,我认为这是我过去的不诚实行为遭到了理所当然的报应。

我的发病带给妻子很大的打击。

本来打从赴美第一年起她在精神上就已不堪负荷。这也难怪,本以为前途看好才下嫁的丈夫居然一结婚就被贬职,而且到任之后每个月有一半时间都在外出差不回家。对于语言不通的她而言,既没有交朋友的渠道也没有参加聚会的机会。我们讨论之后,自第二年起决定分居。她搬回东京的娘家,几乎整年住在那边。

她本来该在日本学习英文会话,等精神一复原就回美国来。但是,她回国半年之后,再次返美时提出的竟是叫我换工作。她的父亲好像四处奔走,替我找到几家企业愿意雇用我。就换工作本身而言都是条件不坏的公司,但是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做出那种事的妻子被我劈头痛骂了一顿。撇开是否要换工作不谈,仔细想想,我到现在还很后悔为何当时没有稍微认真一点听她解释。

所以,滞美四年后,当我在医院检查被宣告罹患肺癌时,她并不在我身边。我花了半个月时间先把工作告一段落,在返国前一天打电话告诉妻子我的病。“所以说,那时如果你肯回日本不就没事了。”说着,她在电话彼端哑然。

结果治疗奏效,我得以勉强脱离病魔的深渊。治疗期间她也拼命照顾我,但最终检查确认我的癌症已自片子上完全消失时,我们都感到彼此之间已经没有任何互相牵绊的东西了。

幸好我们没小孩,妻子也还年轻。我想我们的离婚并非错误。她应该也是如此确信吧。

离婚之后转眼过了三年多,我与你再次重逢。我早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届时,我到底要采取什么态度呢?你会对我说什么呢?偶尔我会浮想联翩在脑海描绘出种种可能。这次你向我求婚之举我打从心底感激。你这么认真关心我也令我喜出望外。但是,现在的我不知是否该接受你的求婚。

当我突然被迫面对本以为还离自己很遥远的死亡时,我深深渴望能够与你共度我最后一段人生。这是事实。但是另一方面,当我暂且死里逃生时,不知为何,我也终于放下了与你的那段情。这同样也是事实。

你在信上叫我不要对自己的生命太过忧心。你说我一直担心想必已经累了。你还说今后你要代替我来担心。

但是,我想,即便坚强如你恐怕也做不到那个。

人,纵然可与心爱的人共度人生,也无法介入那个人的生命。那并非自我意识或自我本位主义这类肤浅的观念问题,我认为是本质如此。我生病后唯一明白的就是这件事。预感到生命的结束,我的确为之恐慌、哀恸。但绝非仅止于此。在我发现自己的死对自己而言是何等重大事件的同时,我也痛感自己的生对自己而言又是何其重大。

每个人都被赋予无可取代的生命。如何善加培育这个上天赋予的生命想必正是人的使命。那和幸或不幸、早死或长寿,也许几乎毫不相干。有的人生命短促却丰富,也有的人生命长久却连一朵小花也没开出。

我想人与人的关系亦复如此。只有某人不断给予的关系不正常。只有某人不断被给予的关系也同样不正常。互相付出与接受,让彼此固有的生命开花结果,我认为那才是真实的人际关系。

这么一想,现在的我真有东西能够给予你吗?你该不会只是片面地想补偿,所以才想跟我结婚吧?我无法抹去心中的这个疑问。

为了做化疗而住院时,我有过仅此一次却终生难忘的经历。说是经历其实也没那么夸张。只是对于当时的我而言,那件事具有某种决定性的意义。

那是四年前的十月十一日星期天。仿佛前一晚的雷雨交加只是一场梦,是个晴朗清爽的秋日。我为了接受第二阶段的化疗在前一周的星期一再次住院。到周末为止服用了五次抗癌剂,深受剧烈腹痛及呕吐所苦。一周才过了一半就已陷入无法进食的状态,只能喝水忍受痛苦。我住的是四人房,所以早、中、晚还是会把其他三人的饭菜送来。渐渐地,光是闻到食物的味道我都会猛烈作呕,所以我只好在用餐时间之前离开病房,去病栋最角落设置的狭小咖啡室耐心等待其他病人吃完饭。

这个星期天的中午,我也一样茫然呆坐在咖啡室角落的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明亮的景色,默默打发时间。

过了十五分钟,我头一次发现眼前大窗的窗台上放着小小的盆栽。之前我就算全身沐浴在秋日阳光下,也几乎完全没注意到近在手边的盆栽。

我不知道那种植物到底叫作什么,总之,开着很像波斯菊的美丽黄花。我仔细打量那黄花看了半晌。我很震惊,想不透起初怎会没看到这么美丽的花。难道自己的心情竟已紧绷到这种地步了吗?我不禁愕然。但是继续看着花,那种想法也渐渐流逝,我开始感到唯有小黄花的模样清晰映现在心扉上,带着湿气的少许土壤和天空射下的阳光,使得这朵花在此绽放。现在想想其实不过如此,但对当时的我而言那仿佛是个真正的奇迹。

我当下如遭雷击地顿悟,这朵花并非光靠土壤、水、阳光而存在此地。这朵花虽然吸收了各种能量,但是因为这朵花自己想要这么绽放,所以现在才会如此绽放。我可以清楚感到花朵本身的明确意志。

生命虽然是被赐予、日后也将被夺走,但活着的期间接受的那方绝不放弃生命,拥有想要创造自我色彩与形体的强烈意志,所以在这个世界才能以固有的形象联结。我感到,我们所感到的生命力或许正是那个意志本身。

我的肉体现在正要被癌细胞摧毁。但是,我想,对我来说,最大的威胁或许是这种肉体危机将会使我连固有的生命意志都渐渐失去。若用这朵小花来譬喻,现在的我或许等于被断绝水源、遮断光线、连根挖去脚下的泥土。但若是这朵花,我想它绝不会丧失自己想要如此绽放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