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别墅(第2/5页)
给英国人念的书,他听得认真也好,不认真也好,情节都是断裂的,就像被暴风雨卷走的一段段公路,故事东缺一块,西缺一块,仿佛蝗虫把挂毯的哪一片吃了去,仿佛被炸弹震松了的灰泥夜间从一幅壁画上落了下来。
她和英国人现在住的这幢别墅就是这个样子。有几个房间不能进人,因为满是碎石。楼下的藏书室里,月光和雨水可以透过一个弹坑一泻而入——角落里有一张永远湿透的扶手椅。
她并不在乎英国人对情节断裂的感受。不念的那些章节,她也不会简单概括。她只是拿出书来,然后说“九十六页”,或者“一百一十一页”。这就是唯一的定位线索。她把他的两只手举到自己面前,闻了闻——还是病人的味道。
你的手变粗糙了,他说。
野草,大鳍蓟,一个劲儿地挖。
小心点。我警告过你那很危险。
我知道。
然后她就开始读书。
她的父亲跟她说过手的故事。那是关于狗的爪子的故事。只要她父亲一个人跟一条狗待在屋子里,他就会俯身去闻狗爪子下面的皮肤。就好像刚喝了一口白兰地,是世界上最棒的味道!这是一束鲜花!这是来自旅途的伟大流言!她会假装恶心,但是狗的爪子确实是个奇迹:它的味道从来不会让人想起污泥。是教堂!她的父亲说,这个嘛是花园,那是草场,穿过一片仙客来——爪子上汇集了那只动物在一天里经过的所有道路的痕迹。
天花板上一阵像是老鼠疾走的声音,她再次停下读手中的书,抬头去看。
他们把敷裹他脸的那层草药取了下来。是在日食的那一天。他们一直在等待日食。他身在何处?这个知道预言天气和光的文明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文明?艾哈迈尔,或者阿比阿德,因为他们肯定是西北沙漠部落中的一支。是他们接住了从天而降的人,又是他们用绿洲上的芦苇织成面具盖在他的脸上。草是他的盾形纹章。邱园3是全世界他最喜欢的花园,那么细腻而又斑斓的色彩,就像山上一层层的山灰。
他凝视日食之下的风景。他们已经教会了他如何抬起双臂,从宇宙中攫取力量注入自己的身体,沙漠就是这样把飞机从天上拉下来的。他躺在一顶用毛毡和树枝做的轿子里。太阳被遮蔽后的半黑暗中,他看到火烈鸟移动的血管掠过他的视野。
他的肌肤总能感觉到油膏,不是油膏便是黑暗。有一天晚上,他听到高处空中似乎有风铃声,良久,声音停了,他也睡着了,带着对声音的饥渴,那仿佛从鸟的喉咙中发出的渐缓的声音,也许是火烈鸟,也可能是一只沙漠狐狸,被哪个男人装在他斗篷上一只半开着的口袋里。
第二天,他又零星听到那种玻璃质地的声音,当时他躺着,身体又被裹上了布。黑暗中传来的声响。黄昏时,毡布被取走,他看到一个男人的脑袋,架在一张桌子上,正在向他靠拢,然后他意识到这个人带了一副轭枷,上面用不同长度的线和金属丝挂了几百只小瓶子。他的身体仿佛是一张玻璃帷幕的一部分,包裹在其中向前移动。
此人的模样很像他念小学时临摹的很多天使长的形象,他从来没弄明白人的身体怎么会有地方长出这样强壮的翅膀。那人挪动时的步态悠长而缓慢,如此轻盈以至于几乎没有一只瓶子会倾斜。一阵玻璃的涌动,一个天使长,被太阳晒暖、装满油膏的瓶子,油膏擦到皮肤上,感觉就是为了伤口才加热的。他的身后是变幻的光影——蓝色,还有别的颜色,在烟雾和黄沙中颤动。隐隐的玻璃撞击声,变幻莫测的色彩,威严的步履,他的脸,仿佛一把又瘦又黑的枪。
近处看,玻璃质地粗糙,喷过砂,失去文明的玻璃。每个瓶子有一个小软塞,那人会用牙齿拔出来,然后用舌头卷住,把两个瓶子里的液体混到一起,牙齿还咬着一个塞子。他带着他的翅膀,站在仰卧着的烧伤的身体旁,把两根棍子深深插入沙子,然后卸下那副六英尺高的轭枷,用那两根棍子支撑着。他从自己的作坊下走出来。沙没过他的膝盖,他走向烧伤的飞行员,把冰冷的手放在飞行员的脖子上,再没有拿开。
从北苏丹到吉萨的那条人称“四十天之路”的骆驼道上,没有人不认识他。他遇到商队,跟他们交易香料和水,往返于绿洲和有水的营地之间。他穿过沙暴,身着那件瓶子大衣,耳朵里塞了两个小软塞,这位商人医生自己看上去也像个容器,这位药油、香水和万灵药之王,这位施洗礼者。只要帐篷里有病人,他就会走进去,在病榻前支起一道瓶帘。
他蹲伏在烧伤的男人身边,两只脚后跟并拢,犹如一只皮碗,然后人往后靠,头也不回地取出一只只瓶子。小瓶的塞子依次打开,香味随之四溢而出。大海的味道。铁锈的味道。槐兰。墨水。河泥箭木甲醛石蜡乙醚。混沌的气流。远处传来骆驼嗅到各色气味时的嘶鸣。他开始把一层黑绿色的糊状物涂抹到他的胸膛上。这是磨碎的孔雀骨粉,从一个阿拉伯人聚居区里交换来的,不知在西面还是南面——最有效的皮肤愈合物。
在厨房和被炸毁的小教堂之间有一扇门,通向一个椭圆形的藏书室。里面看上去挺安全,只是远处一面墙上有一个大洞,在挂画像的位置,是两个月前迫击炮轰击别墅时留下的。房间其余的部分已经习惯了这个伤口,适应着天气的变化,夜晚的星星,还有鸟叫声。有一张沙发,一架盖着灰布的钢琴,一个熊头标本,以及高高的成排的书架。最靠近炸开的墙壁的那些书架因为淋雨而变形,雨水让书的重量加倍。闪电也会进入房间,一次又一次,落在盖着罩子的钢琴和地毯上。
房间最远处是木框的落地窗。窗门紧闭,如果开着的话,她可以从藏书室走到凉廊上,然后跨下三十六级忏悔阶梯,经过小教堂,来到那片古老的草地上,历经磷弹轰炸的草地如今满目疮痍。德军撤退的时候在很多房子里布了地雷,所以有很多不用的房间,就像这间藏书室,都出于安全原因封起来了,门跟门框钉死在一起。
她溜进房间,走进午后的黑暗,她知道这样是很危险的。人站在木地板上,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重量,心想也许足够踩爆隐藏着的一个什么炸弹。脚边全是灰尘。唯一的光线从迫击炮留下的那个洞泻入,上面是天空。
她抽出一本《最后的莫希干人》4,咵嚓一声,像是把书一撕为二的声音。虽然光线很暗,但看到封面上宝蓝色的天空和湖水,她还是一阵喜悦,一个印第安人站在中间。然后,就好像房间里还有别的她不想去打扰的人,她开始倒着走,踩着自己刚才的脚步,这是为了安全考虑,但也是一个秘密游戏的一部分,这样做,从脚步看来就像是有人进了房间,然后就此消失了。她关上门,重新贴上警示封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