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时而为火(第7/14页)

海边医院是沙滩上的更衣室改建的,世纪初的时候,来海边游泳的游客都会租一间更衣室。老式的遮阳帆布大伞在太阳大的时候还会被拿出来,插进桌上配套的插槽里,那些打着绷带的、受伤的、昏迷不醒的人,一个个坐在遮阳伞下,呼吸着海边的空气,慢慢地说话,要么瞪着前方,要么一刻不停地说着。烧伤的男人注意到那个年轻的护士,她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他熟悉她那死灰般的目光,知道与其说她是护士,不如说是病人。他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只找她。

他被再次审问。他身上的一切都很像英国人,除了他的皮肤,黑得像焦油,一个几百年前的乡巴佬,被一群审问他的军官包围着。

他们问他盟军部队驻扎在意大利什么地方,他说他以为他们已经攻下了佛罗伦萨,但是北面的几个山城把他们挡住了。那是哥特防线。“你们师就困在佛罗伦萨了,不可能越过普拉托和菲耶索莱这些基地,因为德国人把自己关在别墅和修道院里,他们的防御是一流的。说来话长——当年十字军对阵阿拉伯萨拉森人的时候,就犯过同样的错误。跟他们一样,你们现在也需要堡垒重镇。这样的重镇从来不会被放弃,除非是霍乱时期。”

他就这样滔滔不绝,审讯的人快疯了,是叛徒还是盟友,他们始终没能弄清楚他到底是谁。

几个月后的此刻,佛罗伦萨北面的一个山城,他躺在圣吉罗拉莫别墅里,就像拉韦纳那座死亡骑士雕像。他断断续续地讲着那些绿洲中的小镇,美第奇家族的后裔,吉卜林的文风,那个狠狠咬他的女人。他的那本书,里面有一八九〇年版希罗多德的《历史》和其他零碎东西——地图、日记,许多不同语言的文章,从其他书里剪下来的段落。唯一寻不见的是他的名字。他究竟是谁,还是毫无线索,没有名字,没有军衔、营号、番号,什么都没有。他书里所有的参考资料都是关于战前一九三〇年代埃及和利比亚的沙漠,还有他自己的手迹,有关山洞壁画、馆藏艺术、旅行笔记,字写得很小,零星散布着。“没有黑头发,”汉娜弯下腰的时候,英国病人对她说,“佛罗伦萨的圣母玛利亚画像没有黑头发的。”

他手里握着那本书。她把书从他沉睡的身边拿走,放在床头柜上。她没有合上它,站在那里,她低头读。她跟自己保证,不会翻到下一页。

一九三六年五月

我给你念首诗,克里夫顿的妻子说,声音很正式。除非你跟她很熟,不然她总给人很正式的感觉。我们都在南部的露营地,点着篝火。

我走在沙漠里。

我喊:

“啊,上帝,带我离开这里!”

一个声音说:“这里不是沙漠。”

我喊:“哦,但是——

沙子,炎热,空洞的地平线。”

一个声音说:“这里不是沙漠。”

没有人说话。

她说,这是斯蒂芬·克莱恩35写的,他从来没有来过沙漠。

他来过沙漠,麦多克斯说。

一九三六年七月

跟和平时期人类的背叛相比,战争中的一些背叛只是小儿科。

新的情人接受了对方的习惯。有些东西被击得粉碎,在新的视角下暴露无遗。这一切进行得小心翼翼,或者很温柔,虽然心像火一般地烧着。

爱情故事说的不是谁的心被偷去了,而是有些人发现自己那颗闷闷不乐的心一旦被踩到,就意味着他的身体别想再骗谁,什么都骗不了——心平气和的睡眠,习惯性的教养,什么都没用。人整个被吞噬了,过去也被吞噬了。

绿色的房间里几乎一片漆黑。汉娜转过身,意识到她的脖子已经僵了。她太全神贯注于那本厚厚的贴满地图和文字的书,他那蟹爬一般的字迹。书里面甚至贴着一片小小的羊齿叶。《历史》。她没有合上书,放在床头柜上之后就没有碰过它。她转身走开了。

基普是在别墅北面的田野里发现那个大地雷的——穿过果园的时候,他差点一脚踩上绿色的导火线——他的脚使劲一扭才避开,所以他身体失去平衡,跪倒在地上。他抓起导火线,在树林里歪歪扭扭地一路跟着线走。

找到源头之后,他坐了下来,帆布包放在大腿上。这个地雷让他很吃惊。他们用水泥把它盖住。把爆炸装置放在那里,然后把湿水泥浇上去,掩饰整个装置,掩饰它的爆炸威力。大约四码之外有一棵光秃秃的大树。还有一棵树立在十码之外。水泥块上已经长满了两个月的野草。

他打开包,用剪刀把草清理掉。他在水泥块上绑了几圈绳子,然后把一根绳子和滑轮系在树枝上,慢慢地把它吊了起来。有两根导火线跟着水泥块被拔出了地面。他坐下来,背靠着树,看着水泥块。此刻,没什么好着急的了。他从包里拿出那个半导体,把耳机戴到头上。收音机里传来的AIF电台的美国音乐立即把他团团围住。每首歌或者舞曲平均两分半钟。数数听过的歌,《珍珠串》、《C调即兴蓝调》,等等,这些他下意识里收听着的背景音乐,就可以知道他在那里已经多久了。

声音无关紧要。这一类炸弹不会有隐约的滴答声或者咔哒声作为危险的警报。音乐让他分心,但也是帮助他清理思绪的一种方式,这个地雷的结构可能是什么样的,又是什么样的人会埋下这样一个千头万绪的装置,然后再浇上一层水泥。

水泥块在半空绷紧了,一头拉着绳子,这意味着不管他怎么拉水泥块,那两根导火线都是拔不出来的。他站了起来,开始轻轻地凿那个被伪装起来的地雷,用嘴把碎屑吹掉,再用羽杆削掉更多的水泥。只有音乐听不清楚的时候,他才会停下来,重新调频道,直到曲调再次悠扬清晰。他以极慢的速度把一堆导火索从地里挖了出来。有六根团成一团的线,纠缠在一起,全都涂成了黑色。

导火线躺在一块地图板上,他抹去上面的灰尘。

六根黑色的导火线。小时候,他的父亲曾经把自己的手指包起来,只露出指尖,然后让他猜哪一根是中指。他会用自己的小指去碰一下他猜的那一个,父亲松开手,男孩就知道自己又猜错了。你当然可以把一根红线做成阴性的。但是这个对手不仅把整个玩意儿浇上水泥,而且把所有的部件都涂成了黑色。基普正被拽进一个心理学的漩涡。他用小刀把油漆刮掉,一根红的,一根蓝的,一根绿的。他的对手是否也把这些线调包了呢?他得用他自己的黑色导火线设置一个牛轭湖一样复杂的循环线路,然后测试这个环路,确定是正极电还是负极电。接着测试环路中的弱电流,查出危险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