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凯瑟琳(第2/3页)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怎么能做你的情人呢?他会疯掉的。”

一张伤口清单。

各种颜色的乌青——从酱紫色到咖啡色。她穿过房间,手中拿着盘子,把里面的食物往外一倒,盘子砸在他头上,血涌进稻草般的头发。插进他后肩的叉子留下的咬痕令医生都怀疑是狐狸干的。

他会一面拥抱她,一面先观察附近有没有可以移动的物品。两人也会在公众场合见面,他常常带着乌青,或者头上绑着绷带,然后解释说出租车一个急刹车,他撞在打开的车窗上。或者手臂上带着涂了碘酒的伤痕。麦多克斯担心他,他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容易出事故。她默默嘲笑他苍白无力的解释。可能是上年纪了,该配一副眼镜了,她的丈夫一面说,一面用手肘搡搡麦多克斯。可能是个女人,她说。看,那不是女人抓的吗,还是咬的呢?

是一只蝎子,他说,黄肥尾蝎。

一张明信片。长方形的纸面上,笔迹干干净净的。

有一半的时间,我无法忍受不能抚摸你。

剩下的时间,我觉得如果能再见到你。

也没什么。不是道德的问题,

是你能忍受的程度。

没有时间,也没写名字。

有时候她可以在他这里过夜,开罗的三座宣礼塔在日出前呼唤信众祷告,祷告的声音会把他们弄醒。他陪着她穿过染料集市,集市两头是开罗城南和她的家。他们走在早晨清冷的空气里,美丽的圣歌像射入空中的飞箭,一座宣礼塔呼应另一座宣礼塔,仿佛是在传播关于他俩的谣言,空气已经因为木炭味和大麻味而变得深沉起来。圣城里的两个罪人。

在饭店里,他伸出手臂,把桌上的盘子杯子一扫而空,因为她在这座城市的别处,他想让她抬起头听到这噪音的源头。当他身边没有她的时候。他,一个在那些东西相距几十、几百英里的沙漠小镇之间行走、从来没有感觉到孤独的人。沙漠里的人能双手空捧,他知道这比水更能充饥。在塔杰附近,他认识了一种植物,如果把它切开,会发现它的心就是一种有药物疗效的液体。每天早晨,你可以喝下这些液体,喝完,植物的心就没了。这棵植物还能再长一年,然后枯萎,因为缺了什么。

他躺在自己的房间,被褪色的地图包围着。他的身边没有凯瑟琳。他是那样饥渴,想把所有的社会伦理付之一炬。

至于她同别人的生活,他已毫无兴趣。她的昂昂然的美,她的来势汹汹的爱,才是他唯一的渴望。他渴望彼此的映照,细微而隐秘,极小范围内的深度,彼此亲密的陌生,就像一本合拢的书里紧紧挨着的两页纸。

他已经被她瓦解了。

如果她让他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么他又对她做了什么呢?

在人群里,她用礼仪把自己包裹起来,他便在她身边一脸肃穆地说笑话。他狂躁不安,一反常态地攻击沙漠探险的历史。他不开心的时候才会这样。只有麦多克斯能发现。但是她甚至都不会跟他有视线接触。她对所有的人微笑,对屋子里的摆设微笑,夸赞插花装饰,一钱不值的东西。她误解了他的行为,以为这是他想要的,于是加倍的仪态万方。

但是现在,他已经无法忍受她这样的伪装。你也有你的伪装,她对他说,所以我有我的。说这话的时候,她明艳动人,美得让他忍无可忍。华丽的衣袍,苍白的脸,有人冲她微笑示意,她便大笑着回应,对他那些愤怒的笑话,她则疑惑地咧咧嘴。他恶劣的攻击还在继续,关于某一次大家全都熟悉的远足。

在格洛皮酒吧大堂,他跟她打了个招呼,她转身就走,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快疯了。他知道他唯一能接受的失去她的方式是让他继续抱着她,或者被她抱着。解脱是在互相爱抚中获得的,而不是在伪装里。

阳光洒进他在开罗的房间。他的手有气无力地搭在希罗多德的书上,身体的其他部分却分外紧张,所以他写下的字都是错的,笔在挣扎中爬行,好像没了脊梁。他几乎没法写下“阳光”两个字。“恋爱中”三个字。

房间里只有来自河面的亮光,还有河对岸的沙漠。光影落在她的脖子上、脚上,还有右胳膊接种疫苗留下的疤痕上,他喜欢那个疤痕。她坐在床上,抱着自己的裸体。他摊开的手掌抚摸着她肩膀上的汗水。这是我的肩膀,他心想,不是她丈夫的,这是我的肩膀。作为情人,他们就像这样把各自身体的某些部分献给对方。在这个房间里,在大河之畔。

他们一起度过的几个小时里,房间已经暗得只剩眼前的一点儿光亮。只是河水和沙漠的光。只有偶尔下雨的时候,他们才会走到窗边,在惊奇中伸出手,伸到窗外尽情地感受雨水的滋润。街道上充满了阵雨引发的尖叫。

“我们不能再爱下去了。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我知道。”他说。

那天晚上她坚持要分手。

她坐着,良心的盔甲把她裹得牢牢的。他无法穿透这层盔甲。只有他的身体还离她很近。

“再也不行了。无论如何。”

“是的。”

“我觉得他会发疯的。你明白吗?”

他什么也没说,放弃了把她拉进他的世界的企图。

一个小时后,他们走进干燥的夜晚。他们能听到远处大众音乐剧院传来的留声机里的歌声,剧院的窗户为了散热而打开着。他们必须在音乐结束前分手,散场出来的人里可能有她认识的。

他们在植物园里,万圣大教堂的附近。她看到一颗泪珠,她靠过去,伸出舌头,把泪水舔进嘴里。就像那次他为她做饭的时候切到了手,她舔去他手上的血一样。血。泪。他感觉一切都在从他身体里流走,感觉他的身体里藏着烟。唯一鲜活的意识是以后的欲望和需求。面对这个女人,他想说的都不能说,她敞开的胸怀仿佛是个伤口,她的青春仍是一只不死鸟。他无法改变他最爱的那部分她,她的毫不妥协,她热爱的诗歌仍然与真实的世界相安无事。除此之外,他知道这个世界没有规则。

这个晚上,她坚持要分手。九月二十八日。炽热的月光已经把街道上的雨水蒸干了。一滴凉凉的雨都没有,他身上不曾落到一滴泪珠般的雨水。格洛皮公园里的分手。他没有问她的丈夫是否在街对面高高的灯火下的家里。

他看到在他们上方,有一排高高的旅人蕉,叶片如伸出的手腕。当她是他情人的时候,她的头和头发也曾这样在他的上方。

此刻没有吻。只有一个拥抱。他好不容易掉转头,从她身边走开。却又再次回过身。她还在那里。他往回走,停在离她几码的地方,伸出一个手指为了强调他要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