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原地拆除(第5/6页)

伊里斯的上空还闪着火光。一有飞机的声音,他就会停下来,硫黄色的火团一个接一个被一桶桶的沙子扑灭。他坐在单调的黑夜里,挪了挪位置,以便弯下身体把耳朵贴近仍在发出滴答声的引信装置,他还在计算时间,他得非常用力地听,头顶的德国轰炸机轰鸣不断。

终于,被他等到了。整整一个小时后,定时器到点,雷管爆炸。拿掉主要的传爆药盒,露出一个之前没看到的撞针,就是这个撞针启动了第二个隐蔽的传爆药盒。一个小时后再次爆炸——正常情况下,扫雷兵早就以为炸弹已经被安全拆除了。

这个新装置将改变盟军部队拆弹行动的整体方向。从现在起,所有未爆炸炸弹都有携带着第二个传爆药盒的威胁。从现在起,扫雷兵要清除一个炸弹,光拆引信是不行了。必须让炸弹在引信原封不动的情况下失灵。之前在弧光灯的包围下,他几乎是怒气冲冲地把被剪断的第二根引信从饵雷里拔了出来。后来空袭期间,在硫黄色的夜色里,他目睹了有他手掌大小的一团白绿色火光。他没死纯粹是运气。他走到军官身边,说:“我还要一根引信,还需要确定。”

弧光灯再次开启。他身边的黑夜再次被点亮。那天晚上他又用新引信继续测试了两个小时。结果证明定时时间确实是六十分钟。

那天晚上他大部分时间是在伊里斯度过的。第二天早晨他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伦敦。他不记得他是怎么坐车回来的。他起来,走到桌子边,开始画炸弹图纸,传爆药,雷管,ZUS-40的全部问题,从引信到锁环。然后他把所有拆除引信的方法一一画在图纸上。每一个箭头都准确无误,按照他所学的知识把注释写得一清二楚。

前一天晚上他的领悟是对的。他能活着纯粹是运气。原地给这样一个炸弹拆引信是不可能的,肯定会爆炸。他在蓝图纸上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画了下来,写了下来。最后一行他这样写道:承萨福克勋爵之意而作,学生基帕尔·辛格绘制,一九四一年五月十日。

萨福克死了之后,他埋头工作,疯了一般。炸弹更新换代很快,新的技术,新的装置。他和布莱克勒中尉以及另外三个专家一起驻扎在伦敦摄政公园,研究拆弹技术,每出现一种新的炸弹立即绘制图纸。

他们在科学研究部工作十二天之后,找到了答案。完全忽略引信。忽略第一原则,即“拆除炸弹引信”。太棒了。他们又是笑,又是鼓掌,一群军官互相拥抱。他们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用什么方法取代第一原则,但是他们知道理论上他们是对的。拥抱问题不代表能解决问题。这是布莱克勒中尉的思路。“如果一个房间里只有你和你的问题,别去理它。”只是随口这么一说。辛格走到他身边,换一个角度来表达:“那么我们干脆别去碰引信。”

这个想法一出炉,一个星期后他们就找到了解决的办法。蒸汽注射器。在炸弹筒上开一个口,注入蒸汽,主体炸药就能被蒸汽乳化,然后渐渐耗尽。这个方法暂时解决了问题。不过那时候他已经上了去意大利的轮船。

“炸弹上总是有黄色粉笔写的字。你注意到没有?就像我们在拉合尔的大院里排队,身上都用黄色粉笔写着字。”

“一长队的人,慢慢往前移动,从大街上排到医院里,再进大院,应征入伍。我们在登记签名。医生用各种设备检查我们的身体,合格,不合格,用手摸我们的脖子。镊子沾一下消毒剂,掀开我们的皮肤。”

“大院里站满了体检合格的人。我们的皮肤上有黄粉笔写的编码符号。然后是排队,简短的面试,每人脖子上挂一块石板,一个印度军官用粉笔在板上涂了更多的黄色。我们的体重,年龄,原籍,教育程度,牙齿情况,最适合什么部队。”

“我并没有感觉受了侮辱。我哥哥肯定会,他会愤怒地走到水井边,打一桶水,然后把粉笔灰印冲掉。我和他不一样。尽管我爱他。我崇拜他。我性格中有一部分能看到所有事情背后的合理性。上学的时候,我总是很认真,很严肃,我哥会模仿我,嘲笑我。当然,你知道的,我远远不如他严肃,我只是不喜欢跟人起冲突。我想做的事情我还是会去做,还是用我想用的方法。我很早就发现有一块被人们忽视的空间,对我们这些安静的人来说,这个空间是开放的。一个警察对我说,你不能在这座桥上骑车,或者这个城堡的哪一扇门不能过,我不会跟他吵——我就站着不动,直到他看不见我,然后我就可以过去了。像只蟋蟀。像一杯藏起来的水。你懂吗?我哥哥在大街上跟人打架,而我学会了这些。”

“但是对我来说,我哥哥一直是家里的英雄。我总是跟在他身后,他是个狂热分子。他亢奋地回击一次侮辱,一条律法,每次抗争之后,我会目睹他的筋疲力尽。他打破我们家里的传统,尽管他是长子,但是他拒绝入伍。只要是英国人做主的事情,他全都反对。所以他们把他扔进了大牢。在拉合尔的中心监狱。后来是加特纳格尔监狱。晚上他躺在板床上,手臂上打着石膏,被他的几个朋友打断的,他要越狱,他的朋友那么做是为了保护他。在监狱里他变得平静,变得狡猾。更像我了。他听说我不做医生,已经代替他应征入伍,他也没有往心里去,只是笑了笑,让父亲捎了口信给我,叫我自己多当心。他不会参加对方的军队来跟我打仗的,或者反对我做的事情。他确信我有本事活下来,因为我知道怎样躲在沉默里。”

他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跟汉娜说着话。卡拉瓦乔一阵风似的穿过厨房,肩上扛着大粗绳子,如果有人问他那是干吗用的,他就会说不关你的事。他扛着绳子,一面走出门,一面说:“那个英国病人要见你,小子。”

“知道了,小子。”扫雷兵从桌旁一跃而下,带着他的印度口音模仿卡拉瓦乔的威尔士英语。

“我父亲有一只鸟,我想是雨燕,他总是带在身边,缺了就会不自在,就像他的眼镜,或者吃饭时要喝的水。在家里的时候,即便是进卧室,他也会带着那只鸟。他上班去的时候,鸟笼就挂在自行车的车把上。”

“你父亲还活着吗?”

“哦,是的。我想是的。我有一段日子没收到信了。我哥哥有可能还在牢里。”

他总是想起那一幕。他踩在那匹大白马像中间。石灰山上很热,白色的尘土在他身边飞扬。他在拆一个炸弹,很简单的装置,但这是他第一次独立操作。莫顿小姐坐在离他二十码的地方,在斜坡上面,正在记录他工作的情况。他知道山下,山谷对面,萨福克勋爵正拿着望远镜在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