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独裁体制中的宣传(第2/3页)
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通过两种方式与社会直接发生联系。其一,作为家族、行业、宗教等团体的一员;其二,作为群众的一分子。团体是能够表现出道德与才智的,就像组成团体的个人一样;但是群众却是乌合之辈,他们组织混乱、漫无目的,除了明智行动和务实思考外,他们倒是无所不能呢。
融入群众之中,人们就会失去理智的力量,也会失去道德抉择的能力,他们习惯于被人教唆,终至失去判断力和自主意志。他们变得极其易怒,丧失个人的理智以及集体的责任感,突然爆发的狂怒、激情和恐惧极易感染他们。一言以蔽之,身处群众中的一个人,其举止好比吞食了大量强力麻醉药一般,他就是我所谓的“群体毒药”的受害者。像酒精一样,“群体毒药”是一种能使人活泼、性格外倾的药剂。被“群体毒药”麻醉的个人逃避自己的责任、才智、道德,变得发狂,如禽兽一般。
在希特勒的执政生涯中,他长期都是一个煽动者,他研究了“群体毒药”的药效,学会了根据个人所需加以利用。他发现,演讲者可以唤醒“潜藏的力量”,并激励听众行动——这比那些作家写作的效果彰明多了。阅读乃是一种私密的行为,于是,作家只能针对单个的人说话,这些个体独自坐着读书,心思明澈;演讲者则针对众人说话,这汇聚的群众已然中了“群体毒药”,他们任演讲者摆布,如果演讲者清楚自己的目标,他可以对群众为所欲为。
作为一个演讲者,希特勒自然极其清楚自己的目标所在。他自己说,他能“牵引庞大的群众,随意自如,当他需要一个准确的词语,他的听众那鲜活的情感就会把这个词表露出来;反过来,这个词被他说出,便直接打动了听众的心灵”。奥托·斯特拉瑟[7]这样评价希特勒:“他是一个扩音器,将一整个国家最隐秘的欲望、最见不得人的本能、最痛苦的折磨和国民的反叛性全部昭告天下。”
在麦迪逊大道[8]着手“动机研究”之前二十年,希特勒已经系统地钻研了德意志民众那隐秘的恐惧、希望、渴望、焦虑和挫折感。广告业的行家里手通过操纵“潜藏的力量”而引诱我们购买商品,比如牙膏、某种牌子的香烟,或选择某个党派候选人。同样,希特勒也是吁求那“潜藏的力量”(还有其他一些手段风险太高,麦迪逊大道不敢涉足),引诱德意志民众选出了他们的元首、一种疯狂的哲学,以及一场世界大战。
与民众不同,知识分子的趣味在于理性和事实。因此,宣传或者能对大多数人起很好的作用,但碰到这些喜欢较真儿的人,就不大行得通。在民众之中,“本能地位至高无上,于本能中产生信仰……当健壮的升斗之民们出于本能联合在一处,便形成群众的共同体。”(不用说,这是在一个领袖的掌控之下。)“知识分子就不同,他们四处乱窜,就像养鸡场里的鸡一样,指望他们是创造不了历史的,他们也不能成为群众共同体的一分子。”
知识分子要求提供证据,看到逻辑矛盾和谬论,他们就一惊一乍。他们视过分的简单化为思想的原罪,又鄙夷口号、武断之论、泛泛之谈,不过这些可都是宣传家们的惯用伎俩。希特勒写道:“一切有效的宣传,必须是针对少数必要的情况而发表,且务必用一些陈旧的公式。”这些陈旧的公式必须不停重复,因为“只要不停重复,终将成功在众人脑海中牢固刻下某些观念”。
哲学教会我们,对那些看起来不证自明的事物要持怀疑的态度。与之相反,宣传则要求我们接受这些不证自明的事物——本来我们理应对其表示怀疑。煽动家的目标即是在他的领导之下,建构社会凝聚力。但是,正如罗素所言,“教条的体系其实并无经验支撑,比如经院哲学和法西斯主义,但它们却能在信徒中建构庞大的社会凝聚力。”
因此,善能蛊惑人心的宣传家们必须保持始终如一的教条,他所有的陈述都是无条件正确的。在他的观念里,世界非黑即白,黑则如魔鬼临世,白则如天神下凡。用希特勒的话来说,宣传家需要采取“一种系统化的一边倒态度,来应对所有的问题”。他任何时候都绝不能承认自己也有可能犯错,或者承认别持观点的人有可能部分正确。至于对手们,根本无需与之辩论,而是直接攻击,盖住其声音,倘若他们太过麻烦,则直接将之清除。道德上带些洁癖的知识分子知道有这种事,只怕会目瞪口呆。可是群众总是确信“主动的攻击者永远正确”。如此便是希特勒关于群众之人性的观点了,格调或许不高,不过,它是否错误呢?
由果子可以知树。而关于人性的一种理论,倘能启发极其有效的统治手段,那么它至少还是有点真理的因子吧。在一个小团体内,个人与个人之间若能自由交流,则能激发美德与才智,可也会激发罪孽和愚蠢。但是当煽动家刺激着他的受害者走向行动时,他所吁求的乃是没心没肺,所倚赖的则是道德上的低能。没心没肺和道德低能,并非是作为个人的男男女女的特征,而是作为群众之一员的男男女女的特征,这两者本不存在于人的属性中,而是“群体毒药”发作的症状。
在全世界所有高级宗教中,拯救与教化都是针对个人的。天国其实存于个人之精神,而非存在于群众的集体性的丧智状态之中。两三人并处,则耶稣承诺现身。若成千上万人皆中了“群体毒药”,互相皆迷狂,耶稣焉能显灵?在纳粹统治之下,庞大的人群被迫花费巨量时间,组成密集的行列,前进前进,从此处到彼处,然后再从彼处到此处。“命令全体民众不停行进,似乎只是无谓地浪费时间和精力,只是许久之后,”赫尔曼·劳施宁又说,“才发现原来此种活动含义微妙,其理论基础是精准的调节手段与目的的关系。需知,行进活动转移了人们的思想,最终杀死思想。它终结了个人的存在感。它好比不可或缺的魔棒,在其指挥之下,群众便逐渐适应一种机械的、准仪式性的活动,直到它成为人们的第二天性。”
就其观点和选择执行他那恐怖事业的程度而言,希特勒对人性的判断完全正确。但是,对于像我们这样——视男男女女为个人,而不是群众或严酷集体中的成员——的人来说,希特勒似乎大错特错。
在人口过剩、组织膨胀的趋势不断加速的时代,在大众传媒宣传手段越发高妙的今日,我们如何来维护人性的正直,并重申个人的价值?这个问题仍然值得我们追问,也许我们还有机会获得有用的答案。倘若再过一代人,想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就已经太迟了。在未来社会那令人窒息的集体氛围中,甚至连追问这个问题或许都不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