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 第七章(第2/4页)
“可是这太可怕了,”列宁娜低声说,“简直是恐怖。我们不应该来这里的。”她手伸进口袋,寻找着索玛,结果发现,因为疏忽(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她居然把索玛药瓶落在休养所了。伯纳德的口袋里一样空空如也。
列宁娜不得不在毫无保护的情况下,直面玛尔普村的种种恐怖。这些可怖的事物频频朝她涌来。
她看见了两个年轻的妇女,正在给她们的孩子喂奶,她的脸立刻通红,便转过脸去。在她的人生中,她从没有见过如此下流的事情。让她感觉更糟糕的是,看到此情此景,伯纳德不仅没有机智地视而不见,相反却公然讨论这胎生的场景,实在是太恶心了。索玛的效力已然衰竭,想到早晨他在旅馆表现出来的软弱,伯纳德感到了羞耻,于是,他刻意表现出强硬、蔑视正统的一面。
“看啊,这是多么温馨亲密的关系啊,”他说,有意用一种粗暴的语气,“如此会造成何等强烈的情感!我常常想,因为没有母亲,一个人到底失去了多少东西啊!列宁娜,也许因为没有机会做母亲,你也损失了好多东西呢!想想看,你坐在那里,怀抱着自己的小宝贝……”
“伯纳德!你怎么敢这样说话!”列宁娜愤怒地叫道。但是,一个患有眼疾和某种皮肤病的老妇人恰好经过,吸引了列宁娜的注意力。
“我们走吧,”她乞求道,“我不喜欢这一切。”
但是就在此时,导游过来了,招手让他们跟上,于是引着他们,沿着一条狭窄的街道前行,街道两旁都是房子。他们拐过一个街角,看见垃圾堆上有一条死狗,一个甲状腺肿大的妇人正忙于在一个小女孩的头发里寻觅虱子。导游停在一架梯子旁,举起手,直指着梯子。他们听从了导游的手语,爬上梯子,穿过门洞,进入一个窄而长的房间,内里黑暗,烟、煮着的油脂、破旧而长期不洗的衣服,氤氲着某种味道。房间另一头,还有一个门洞,穿过门洞,见到一束阳光射进来,响亮的鼓声近在耳边。
他们跨过门槛,来到一个宽阔的阳台,阳台下是村寨的广场,被周边较高的房子围住。此时,广场上挤满了印第安人。满目皆是:鲜艳的毛毯、黑发上的毛羽、闪烁的绿松石、汗津津的黑肤。列宁娜再次用手帕捂住了鼻子。在广场中央开阔之地,有两个圆形的平台,用石头和黏土混筑而成,这两个圆台明显是地下室的屋顶,因为每个圆台的中央,皆有一个天窗,其中各有一架梯子从黑暗的地下伸出来。隐隐能听到地下有长笛演奏的声音传来,却几乎被那持续不断的鼓声所遮蔽。
列宁娜爱那鼓声。闭上眼睛,她听任自己被那温柔重复的鼓声包围,使自己的意识越来越彻底地被鼓声牵引,以致最终世上只有一种东西存在,即是那深沉、脉搏一样跳动的鼓声。这鼓声使她欣慰地联想到在“团结仪式日”和“主福特纪念日”上奏响的合成乐(因二者节奏近乎一样),“咬兮炮兮”,她喃喃自语。
突然爆发出一阵歌声,乃是成百个男性的嗓音,以重金属一样的和声,猛烈地歌叫,忽而又哼唱着几个长长的音符,忽而又是沉默,鼓亦停歇,好似雷霆蓄势之前的安静。然后,尖叫声响起,像马嘶一样,高声汹涌而来,这是女性的嗓音应和了。于是,鼓声重又响起。然后又是男性深沉的歌声,他们以最粗野的声音认证着自己雄性的力量。
诡异吗?是的。这地方就诡异,这音乐也诡异,众人的衣服一般诡异,甲状腺肿大、皮肤病、老人都诡异。但是这表演本身,却毫无诡异可言。
“这场表演让我想起低等种姓搞的社群合唱。”列宁娜告诉伯纳德。
可是一会儿之后,她就不想再将这场演出与“社群合唱”这种无伤大雅的功能联系在一起了。因为,突然之间,从圆形的地下室里爬出来一支鬼怪的队伍,戴着骇人的面具,涂着妖异的色彩,看不出一丝人性。这队伍围绕着广场踩着,跳着,像是跛子的舞蹈,一遍又一遍地转着圈,一边跳,一边唱着歌。转圈的速度越来越快,鼓声也随之变化,节奏越来越快,致使耳朵内像有一股热流在不断冲击。观众们已经开始跟着舞蹈者一起歌唱,声音也越来越大。接着,听到第一个女人尖叫的声音,然后一个又一个女人都开始尖叫起来,仿佛她们就要被人杀死了一样。突然,领舞者离开了舞蹈圈,跑到广场顶头一个木柜子处,打开盖子,拎出两条黑蛇。人群中爆发出尖叫,其他所有舞者于是全部跑到领舞者身边,他们的手皆张开着。领舞者将蛇扔给最先跑过来的舞者,然后伸手到柜子里,拎出越来越多的蛇,有黑的,有棕色的,有花斑的,他把它们全扔了出去。
然后,舞蹈的音乐节奏变化了。舞者们抓着蛇,一圈一圈地旋转。就像蛇一样,他们的膝盖、屁股上下起伏。一圈又一圈。突然,领舞者给出信号,于是,舞者们一个接一个地把蛇甩到广场中央。一个老人从地下室爬出来,向蛇撒播玉米粉;另一个地下室天窗处,爬出来一个妇人,抓着一口黑罐,向蛇群中洒水。老人于是举起手,只听万籁俱寂,世界恐惧。鼓声停止,生命似乎走到尽头。老人的手又指向两个通往地下室的天窗,于是,从一个天窗里缓慢地举出一只彩绘的鹰,乃是被地下室里看不见的手所举;从另一个天窗里,则出来一个人的形象,此人赤裸,被钉在十字架上。两幅形象于是立在那里,好似独立支撑,仿佛在观望。老人开始鼓掌,只见一个十八岁左右的男孩从人群中跳出来,除了一块棉质的遮羞白布,他近乎赤裸,这男孩走到老人身边,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头深深弯下。老人在男孩头顶做了一个十字架的手势,然后走开了。于是,这男孩慢慢地,慢慢地围着广场上纠缠成一堆的蛇群步行,他走完了一圈半的时候,从舞者中出来一个高个的男人,此人戴着一张郊狼的面具,手上抓着一条鞭子——是用编织的皮革做的——向男孩走来。
但男孩却无视他的存在,依然自行其道。带着郊狼面具的男人举起他的鞭子,众人屏息期待,许久之后,他迅速抽动,鞭子的尖啸声、抽打在身体之上那响亮却沉闷的回音,流传在人群之中。男孩的身体开始颤抖,但他依然沉默,依然保持方才缓慢、平稳的步伐绕着圈子。于是,带着郊狼面具的男人一鞭又一鞭,每一鞭都令众人先倒吸一口气,然后深深叹息。男孩继续绕着圈子,两圈、三圈、四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