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 第八章(第4/5页)

他们走出玛尔普村,穿过台地,在悬崖边众人停步,共同面对朝阳。科斯鲁张开手,只见一撮白色的玉米粉在他手掌上面,他朝玉米粉上吹一口气,念念有词,然后将玉米粉挥洒出去,好比一手洁白的尘雾飘向太阳。卡其美照样施为。然后卡其美的父亲走到人前,手拿一根装饰着羽毛的祈祷杖,做起了冗长的祷告,随后将祈祷杖扔出去,像是要追逐玉米粉而去。

“仪式了结,”老米辞玛大声说道,“二人终于结合。”

“要我说,”当他和母亲离开时,琳达说道,“就这么点小事,却闹出这么大动静。在文明的国家,当一个男孩想要一个女孩,他只需要……等等,约翰,你要到哪里去?”

他没有理睬她的呼唤,而是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他感觉自由自在的地方。

仪式了结。老米辞玛的话不断回响在他的脑海。结束了,结束了……在寂静中,满怀虔诚,远离人群,他曾热烈、绝望、无可救药地爱过卡其美,而现在,一切了结。那时,他才十六岁。

圆月的时候,在羚羊基瓦会堂,秘密将被泄露,秘密亦会发生。男孩子走入会堂,待其出来,已为男人。所有男孩皆怀着恐惧,同时却充满渴盼。终于,那一天来到了。太阳下山,明月升起。他与其他男孩一起走向会堂。村里的成年男性则站在会堂入口,黑影黢黢的。有一架梯子,通向会堂下部深处,内里有红色的光芒。打头的男孩已经开始往下爬,突然,一个男人走出来,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从男孩的队列中拉出来。他摆脱此人,试图躲进他原来的队伍中去。此时,那男人动手打他,并抓住了他的头发。

“没你的事,你个白头小子!”

“对,那母狗的儿子没资格。”另一个男人说。

男孩们笑起来。

“滚!”

他那时仍然在队伍的边缘犹豫。

“滚!”男人们朝他吼叫。其中一人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朝他砸过来。

“滚!滚!滚!”随后好像下起了石头雨。

流着血,他跑进了黑暗中。他听到,从那被红光照亮的会堂里,传来歌声的喧嚣。最后一个男孩也爬下了梯子。此刻,他孤独一人了。

纯然孤独,游离于村子之外,他站在台地光秃秃的平地之上。月色之下,那些岩石好像漂白的骨头。在山谷之中,郊狼朝向月亮嚎叫。伤口很疼,还在流血,但他不是因为疼痛而啜泣,而是因为纯然的孤独而啜泣,因为他被逐出人群,孤独地流浪在月光和岩石构成的骷髅一样的世界中。在悬崖边缘,他坐了下来。月亮在他身后,他朝下望,可以见到台地那黑色的影子,那是死亡的影子。只需一小步,只需轻轻一跃……月色之中,他伸出右手,在手腕伤口处,血仍在渗出,每隔几秒钟,一滴血就跌下,伴着黑乎乎的光泽,在死寂之夜色中好似无色一般。一滴,一滴,又一滴。“明天,明天,复明天……”[6]

在那一刻,他发现了时间、死亡、神灵。

“孤独,永远是孤独。”约翰沉吟道。

在伯纳德心中,这个词语引起他悲哀的共鸣。孤独,孤独……“我也一样孤独,”他说,他心中涌动着知己之感,那无限的信任,“我极其孤独。”

“真的吗?”约翰非常惊讶地问,“我本来以为,在‘它世界’……我是说,琳达总是告诉我,在那个世界里,永远都不会有人感到孤独。”

伯纳德脸红了,扭捏不安,眼神都不敢正对约翰。“老实说,”他喃喃说道,“我与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我猜是这样,要知道,如果一个胚胎被倒出容器时与别的胚胎不同……”

“对,正是如此,”约翰点了点头,“如果你与别人不一样,你必定感到孤独。对付一个人,他们好像畜生一样。你可知道,几乎所有事情,他们都将我拒之门外?当别的男孩被打发到山顶去过夜时——知道吗,你要在山顶梦见你生命中的神兽——他们却不允许我去。所有的秘密,也不准任何人告诉我。尽管这样,但我独自去做了所有这些事,比如,连续五天什么也不吃,然后在一个夜晚,独自出发到山里去。”他指着山的方向说道。

伯纳德笑了,他居高临下地问道,“那么你究竟梦到了什么没有?”

约翰点点头。“但是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低声说道,“有一次,我做了别人都没有做过的一件事,在夏日的正午时分,我面对一块岩石站立,双手张开,假装自己是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

“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我想体验,被人钉在十字架上,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在大太阳底下,就那么站着……”

“可是为什么想体验这个?”

“为什么?因为……”他犹豫了会,“因为我觉得自己必须去体验。如果耶稣可以忍受,我也可以。而且,假如一个人犯了错……这么说吧,我不开心,这也算是一个理由吧。”

“用这种方式解决你的不幸福感,看起来有些好笑,”伯纳德说,可是再一想,他却觉得在约翰的行为中,到底存在着某种价值。那是比吃点索玛更高的价值……

“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就晕倒了,”约翰说,“面朝地跌倒了。你看,那次划伤的疤痕还在这里。”他撩开前额又密又黄的头发,只见右太阳穴处,有一个苍白色的伤疤,那里的皮肤起皱了。

伯纳德看着,然后微微发抖,迅速移开了视线。他接受驯化教育,使他有根深蒂固的洁癖,使他无法产生更多的同情感。只要提及疾病、伤痕,对他来说不仅是可怕的,而且甚至是深感厌恶、排斥的,就像排斥灰尘、畸形和衰老。他迅速转换了话题。

“我很好奇,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回伦敦?”他问道。当他在那小小的屋子里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年轻的野人其“父亲”究竟是谁时,他就开始秘密谋划,这个邀请,乃是他首次将自己的密谋付诸行动。

“你们会愿意?”这年轻人脸上像放了光一样,“你是说真的?”

“当然,只要我能获得许可,你就能去。”

“琳达能去吗?”

“这个……”他犹豫不定起来,自己也不能确信。琳达是多么令人厌恶啊!不,带她回去是绝不可能的。除非,除非……突然,伯纳德意识到,琳达令人厌恶之处,或许正是有助于他实现密谋的巨大的优势呢。“当然,绝对可以!”他叫起来,表现出极大的热诚,以弥补刚才他表现出来的犹豫。

约翰深深呼吸,“我一生都在梦想这一刻,想想看,居然真的要梦想成真!还记得米兰达[7]说过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