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 第十八章(第2/5页)

初到伦敦时,野人曾领过一笔零花钱,绝大部分早已用于购置设备。离开伦敦时,他买了四张纤维胶毛毯、绳索、钉子、胶水、一些工具、火柴(但是他做好了钻木取火的准备)、一些锅碗瓢盆、二十四包种子、十公斤小麦粉。“不,不要合成淀粉或废棉代用面粉,”他当时是这么坚持说,“即使它们更营养。”可是,到了购买泛腺质饼干和维生素代用牛肉时,他就没能抵抗住商家的游说。现在看着这些马口铁罐,他对自己软弱的个性强烈自责。这些令人憎恶的文明货!他下定决心,绝不吃这些,即使饿死也不动一口。“这会给他们一个示范。”他报复性地想。其实,这也教育了他自己。

他数着自己的钱。他希望现在手头剩余的,足够他度过这个冬天。到了明年春天,他的田园将出产众多,他将因此自立于外部世界。同时,此地还有很多乐趣,他已经看见过成群的兔子,池塘里还有许多水鸟,他立刻着手制作弓箭。

灯塔旁边,有一些梣树,可以做弓;还有一丛灌木,内里满是漂漂亮亮,长得笔直的榛树幼苗,可以做箭杆。他于是砍倒一棵小梣树,砍下一根六英寸长无枝杈的木干,剥下树皮,削啊削啊,刮掉了木质白色的部分,这些可都是当年老米辞玛教给他的呢,最终他制作了一根等身高的弓体,中间部分坚硬粗实,两端则较细,甚是轻便。这手艺活给了他巨大的喜悦。在伦敦几周,他完全是闲逛,无事可做,当他要什么东西,都是按个按钮,或转个把手,因此,做一件需要技巧和耐心的事情真是纯粹的快乐啊。

快要做成弓体的时候,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唱歌!仿佛精神游离体外,他骤然发现自己正在干坏事,真是罪大恶极啊!他不觉脸红了。他来到此地,可不是为了唱歌或自得其乐的,乃是为了逃避文明世界诸种污秽对自己更深的玷污,是为了净化自身重为善人,是为了积极赎罪。他失望地意识到,因为沉溺于制作弓箭,他居然忘记自己曾经所发的誓言,他本来要时刻记住自己所见所闻的。啊,可怜的琳达,是他的残忍谋杀了她;还有那些令人憎恶的孪生子,虱子一样麇集玷污了她亡灵的神秘之所,他们的在场,不仅侮辱了他自己的悲伤和悔恨,还亵渎了神明。而现在他坐在自己的弓体上,唱歌,竟然在唱歌……

他走进房内,打开一盒芥末,又生火烧水。

半小时后,隶属普顿汉波氏胚胎组的三个副δ族农场工人恰巧开车前往埃尔斯德,在山顶之上,他们惊恐地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废弃的灯塔外面,上身赤裸,正用一根打结的绳鞭抽打自己,他的背上,一条条深红的鞭痕平行排列,鞭痕之上,渗着丝丝鲜血。卡车司机停下车,和他的两个同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匪夷所思的场面。一、二、三——他们数着,数到八,年轻人停止了自罚,跑到树林边,猛烈地呕吐起来。呕吐完,他又抓起鞭子,开始鞭笞自己。九、十、十一、十二……

“主福特啊!”司机喃喃自语。

他的两个孪生兄弟也是一样的感受。“主福特哟!”他们说。

三天之后,就像美洲鹫扑向腐尸一般,记者们蜂拥而来。

生材的火苗很小,却正适合烘弯弓体,待弓体烘干、变硬,弓就成型了。野人便忙着制作箭,他砍了三十根榛树枝,烘干,用锋利的钉子做箭头,又细细刻好搭弦处。有天晚上,他在普顿汉家禽农场搞了次偷袭,所以有足够的羽毛武装一整支军队。就在他忙着给箭杆安上羽毛的时候,第一个记者到来了。穿着充气鞋,他无声无息地走到野人身后。

“早上好,野人先生,”他说,“我是《每时广播》的通讯员。”

似乎遭蛇咬了一口,野人跳起来,踢乱了箭、羽毛、胶锅、刷子,弄得到处都是。

“请原谅,”记者说,后悔之情溢于言表,“我不是有意……”他碰了碰自己的帽檐——那是铝制的型同烟囱管的帽子,内里安装了无线电收发机,“我就不摘帽子了,请你理解,这东西有点重。好吧,我刚才说过了,我是《每时广播》的通讯员……”

“你想要什么?”野人皱着眉问道。记者则报之以最最谄媚的笑容。

“啊,当然了,我们的读者将感到极大的兴趣……”他头歪到一边,其笑容看去近乎卖弄风情似的。“野人先生,我只想问您几句话。”于是,仿佛仪式一般,他迅速解开系在腰间的手提式电池盒上的两根电线,把电线连到铝制帽子的两侧;拍了帽顶的一个弹簧,啪的一声,一根电线弹出来;又拍了下帽檐上另一个弹簧,只见好比打开魔术盒一样,一个麦克风弹了出来,在他鼻子前方六英寸的地方悬挂着,一抖一抖的;又拉下一对耳机盖住耳朵;然后他拍了下帽子左侧的一个按钮,只听帽子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嗡嗡叫声,好似黄蜂在哼;又转了下帽子右侧的一个圆钮,嗡嗡声便被打断了,传来的是听诊器里才能听到的那种喘气声、咯咯声,还有打嗝的声音、间歇性的叽叽声。

“你好,”他对麦克风说,“你好,你好……”

他的帽子里突然响起了铃声,“是你吗,埃德赛?我是普里莫·梅隆[2]。对的,我找到他了。野人先生马上会拿麦克风说几句话。对吗,野人先生?”他再次抬头看着野人,露出胜利般的笑容。“你就告诉我们的读者,你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突然离开伦敦(不要挂断,艾德泽!),当然,还有,那鞭子是怎么回事。”(野人一惊,他们是怎么知道鞭子的事情的?)“现在所有人都对你的鞭子感到疯狂。另外,再就文明世界谈谈,你知道,就是那种话题,比如‘我是怎么看文明世界的姑娘的。’只需要几句话,非常少的话……”

野人确实说话了,却用了令人愕然的文字,他说了八个字,绝不再多,那是他在评论坎特伯雷社群首席歌唱家时对伯纳德说的那句话。“哈匿,怂斯哎索帖那!”他一把抓住记者的肩膀,把他的身体扭过去(这位年轻的记者甚是丰满,转起来很动人的),对准他的屁股,以一个足球冠军的全部力量和精准性,狠命踹了下去。

八分钟之后,新一期的《每时广播》已经摆到伦敦的大街小巷,头版头条标题是:“本报记者被神秘的野人先生踹伤尾椎骨,萨里郡全郡轰动。”

“恐怕连伦敦城都已经轰动了。”当那位记者回去之后看到报纸时,心里想。而且还是一次非常疼痛的轰动。他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吃他的午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