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第4/6页)

“该死,该死,该死,”总统说,“好吧。我们举行调查会。把他们请到这里,让我们把这件事了了。”

“这里,”国务卿吓了一大跳,“在我家?”

“为什么不可以?他们在我那里待了三个星期了;至少你可以忍受他们一个小时。”他对陪他来的人说,“赶快。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等着对他侄子审判。”

现在总统和国务卿坐在收拾干净的桌子后面看着那个人,他站在那里,仿佛被圈在他刚走进来的打开的门框里,牵着他侄子的手,好像一个叔叔第一次把乡下来的年轻的亲戚带进大都会的蜡人博物馆。他们纹丝不动地审视着站在他们面前的温和的,大腹便便的,长着一张柔和、温顺、不可捉摸的面孔的男人——长长的、猴子似的鼻子,似睡非睡的眼皮,松弛的、一堆脏兮兮的、五十年前华贵而入时如今旧式而无华贵可言的花边所围绕的牛奶咖啡色的下巴颏;嘴巴丰满,不大但很红润。然而,在这张松弛的、带着疲惫的、看透一切的表情的面孔后面,就像在那平和的声调和几乎是女性化的言谈举止后面隐藏着另外一些东西;某些霸道的、精明的、不可预测的、专制的东西。在他身后挤满了安静而严肃庄重的黑色随从,人人头戴獭皮帽,身穿绒面呢外衣和羊毛内裤,个个腋下夹着卷得整整齐齐的长裤。

他又站了一会儿,端详着面前的一张张脸,直到他找到了总统。他说,口气略带责怪,“这不是你的房子。”

“对,”总统说,“这是这位酋长的房子。我亲自任命他主持我和我的印第安人民之间的公道。”

那叔叔略略欠身致意。“那正是我们所要求的。”

“好极了。”总统说。他前面的桌子上放着墨水瓶、鹅毛笔和沙盒,还有许多瞟一眼就能看见的系着丝带、盖着金色大印的纸张,虽然没人能说那凝重的视线是否落在上面。总统看看那侄子。侄子年轻、瘦削,他站着,右手腕抓在他叔叔肥胖的、带花边的手里,带着严肃与警惕的安详的神情静静地打量着总统。总统把鹅毛笔蘸了蘸墨水。“这就是那个人,他……”

“他犯了这桩谋杀案?”叔叔轻快地说,“这就是我们在冬天的时候长途跋涉来发现的事情。如果他干了,如果那个白人也许真的不是从他那跑得飞快的马上摔了下来,把脑袋磕在一块尖利的石头上,那我这个侄子应该受到惩罚。我们并不认为杀害一个白人跟杀那些可恶的柴罗基或克里克部族的人一样正确。”他十分不可捉摸,非常谦恭有礼,看着那坐在桌子后面用假文件玩弄笨拙的欺骗游戏的两个得意洋洋的人物;在一瞬间总统本人跟那似睡非睡的眼睛四目相视,他低下眼睛。然而那国务卿,挺直身子,发冠激烈地向上高高耸起,怒目瞪视那叔叔。

“你应该在浅滩上举行这次赛马,”他说,“水是不会在这个白人的头骨上留下一个裂口的。”

总统立即抬起眼睛,看见那迟钝的、莫测高深的面孔以阴郁的揣测的神情打量着国务卿。但那叔叔几乎马上就开口说话。“是应该这样。但这位白人肯定会问我侄子要个钢镚儿才让他通过他那扇门。”接着他笑了起来,笑得高兴、欢快、端庄。“要是他让我侄子免费通过的话,那也许对这位白人好一点。不过现在这不是问题的所在。”

“对,”总统说,口气似乎非常严厉,于是他们又去看他。他拿起鹅毛笔,举在纸的上方。“哪个是正确的名字?魏德尔还是卫泰尔?”

还是那轻快的、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魏德尔还是卫泰尔。白人酋长用什么名字叫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不过是印第安人:昨天还记得,明天就忘了。”

总统在纸上写着。鹅毛笔在一片静寂中在纸上不断地划拉着,只是静寂中还有另外一种声音:一种隐隐约约、连续不断的、轻微的声音仿佛从叔侄身后的黑暗而没有动静的人群中传了出来。他用沙子吸过他写的东西,把纸对叠,然后起身站着,以便使大家安静地望着他——一位在其他更多的场合下曾经出色地指挥过人的战士。“你的侄子并没有犯这桩谋杀案。我指定的在我们中间主持公道的酋长说,他可以回家去,以后再也不要这么做,因为下一次他会生气的。”

他的话消失在震惊的沉寂之中;就在那一瞬间甚至那沉重的眼皮都颤动了起来;他身后那黑色人群中那由于闷热和羊毛而静静地搔抓所引起的、既轻微又持续不断的、犹如大海之轻微而永远的涌动一般的声音都在那一瞬间停止了。那叔叔用十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口吻说,“我侄子自由了?”

“他自由了。”总统说。那叔叔震惊的目光扫视整个房间。

“这么快?在这里?在这栋房子里?我以为……不过,没关系。”他们望着他,那张脸又变得温顺、神秘莫测、毫无表情。“我们不过是些印第安人;毫无疑问,这些忙碌的白人没有多少时间来处理我们那些微不足道的事务。也许我们已经打扰他们太多了。”

“没有,没有,”总统连忙说,“对我来说,我的印第安人民和我的白人人民是一样的。”但那叔叔的眼睛又静静地扫视房间周围;总统和国务卿肩并肩地站着,彼此可以感受到同样的逐渐省悟的惊惧。过了一会儿,总统说,“你原来以为会议会在哪里举行?”

那叔叔看着他。“你会觉得好笑的。我愚昧无知,我以为即使我们那些微不足道的事务也会包括在……不过,没关系。”

“包括在什么里面?”总统说。

那没有表情的胖脸又打量了他一阵。“你会哈哈大笑的,然而我听你的吩咐。在那金色大鹰下面的那个很大的白色会议屋子里。”

“什么?”国务卿喊了起来,又吓了一大跳,“在……”

那叔叔眼望别处。“我说你们会觉得好笑的。不过没关系。我们反正得等着。”

“得等着?”总统说,“等什么?”

“这真的很好笑。”那叔叔说。他又笑了起来,还是那种欢快的无所谓的声调。“还有更多的我的人快要到了。我们还要等他们,反正他们也想看一看听一听的。”现在没有人惊叫起来,连国务卿都没有做声。他们只是瞪着眼望着他,而那平和的声音继续说:“他们有些人好像把地方弄错了。他们听人说起过白人酋长的首都的名字,可碰巧我们国家还有一个名字一模一样的城镇,因此有几个老百姓在路途中打听的时候,他们被指错方向,上那里去了,可怜的愚昧的印第安人。”他笑了,他那莫测高深、睡眼惺忪的面孔带着喜爱和快乐的宽容。“但有个信使已经来了;他们会在这个星期内到达。那时候我们将研究如何惩罚这个任性的孩子。”他轻轻地摇了摇侄子的手臂。除了胳臂动了,那侄子没有动过一下,只是以他那严肃而不眨眼的目光审视着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