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过这样一位女王(第2/5页)
“朝着小河?为什么去那里?”
埃尔诺拉没有回答。她站在椅后,像个印第安人那样挺立着。下午快过去了。此时,夕阳降到窗户下,落到与园子同一水平线上。再过一会儿,花园里的茉莉花就要散发出傍晚的香气,一阵阵缓慢地飘到屋里,浓浓的,几乎可以用手触摸到,甜腻的花香,过分甜腻的花香。窗前,这两个妇人一动不动,一个身体略向前倾地坐在轮椅里,站在椅后的黑人妇女也纹丝不动,身体笔直得像根雕柱。
花园里的光线渐渐转为黄铜色。这时,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走进花园,朝房子走来。坐在椅子里的老妇人猛地向前探了探身子,在埃尔诺拉看来,那姿态好像一只小鸟在努力挣脱其无用的身躯,以便到花园里去迎接那个男孩。埃尔诺拉自己也向前探着身子,看到老妇人脸上慈爱的、急切的、忘掉一切的表情。那两个人走过花园,快要到房门口了。老妇人又猛地坐正了身子。“怎么,他们全身透湿!”她说,“瞧瞧他们的衣服,他们穿着衣服下到小河里去了!”
“我得去弄晚饭了。”埃尔诺拉说道。
二
在厨房里,埃尔诺拉在拌莴苣和番茄,把面包切成片(这不是纯正的玉米粉面包,也不是软饼),这是那个女人——除非必要时,否则她不愿叫出她的名字——教她烤的。艾塞姆和萨迪坐在靠墙的椅子里。“我对她不抱成见,”埃尔诺拉说,“我是个黑家伙,她是白种人,可是我的孩子比她有更多的热血,举止也比她强。”
“你和珍妮小姐对谁都瞧不上眼。”艾塞姆说。
“什么?”埃尔诺拉问。
“珍妮小姐和娜西萨相处得还行,”艾塞姆说,“我没听到她说过娜西萨的坏话。”
“那是因为珍妮小姐人品高贵,”埃尔诺拉说,“就是这么回事。你什么也不懂,因为你生得太晚,除了她你谁也没见到过。”
“我看娜西萨小姐和别人差不多,没什么两样。”艾塞姆又说。
埃尔诺拉突然离开桌子,艾塞姆敏捷地跳起身,将椅子从她面前挪开,其实埃尔诺拉只不过要从碗柜取出一只大盘子。接着她又回到桌边拌番茄。
“算不算沙多里斯家的人,不能看名分,而要看实际表现。”她用平淡、无变化的声音说。她的一双褐色的手柔软、灵活。每当她提到这两个女人时,都不加分别地用代词“她”。不过,指珍妮小姐时,声调更平稳。“她200一个人来到这里,那时到处都是北方佬。一路从卡罗来纳赶来,家人都死光了,只有约翰少爷在这里,住在离她两百英里的密西西比。”
“从这儿到卡罗来纳不止两百英里,”艾塞姆纠正他妈的话,“我在学校学过,差不多有两千英里呢。”
埃尔诺拉不住手地干活,似乎没听到他说什么。“北方佬杀了她爹和她的丈夫,还烧了在卡罗来纳的房子,大火就在她和奶妈的头顶上烧着。她自个儿一人来到密西西比,投奔她唯一的亲人。到这里时正是大冬天,她什么都没带,只挎了一只小篮子,里面有些花种,两瓶葡萄酒和几块彩色玻璃框子,约翰老爷把它们装在书房的窗户上,好让她从窗子望出去就跟还在卡罗来纳的老家一样。她是在圣诞节傍晚时到达的,约翰老爷、孩子们和我的妈妈全等在门廊里,她高昂着头,端坐在大篷车里,等着约翰老爷扶她下车。在大家面前他们没有互吻。约翰老爷只说了声,‘嗨,珍妮。’她也只回了一句,‘嗨,乔尼。’然后他们走进房里,他牵着她的手,一直走到屋里,当别人不能偷看他们时,她才开始哭出了声,约翰老爷搂住她,她走了四千英里才到……”
“这儿离卡罗来纳不是四千英里,”艾塞姆说,“只有两千英里,书上说的。”
埃尔诺拉根本不理会他。她的双手不停地干活。“她哭得真伤心。‘因为我不习惯哭,’她说,‘我已没有哭的习惯了,没有功夫掉眼泪。那些该死的北方佬,该死的北方佬。’”埃尔诺拉又朝碗柜移动,看上去好像她在用沉默的赤脚将她的身体和她的声音分开,尽管她的话完了,但她的声音仍然充满厨房。她取出一只大盘子后回到桌边。她的双手又忙着拌莴苣和番茄,这道菜她自己是不吃的。“可是她却(现在的‘她’指娜西萨,两个黑人孩子都心领神会)以为她可以突然离家到孟菲斯去寻开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整整两夜,除了黑人再没别人照看她。在沙多里斯家住了十年、吃了十年的饭,可说出门就出门,到孟菲斯去玩,就跟一个黑家伙外出玩耍一样,连个理由都不讲。”
“我还以为你说过珍妮小姐除了你之外不需要别人照看呢,”艾塞姆说,“我听你昨天还说她要是不回来,你才不在乎呢。”
埃尔诺拉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虽不太响,但带着轻蔑。“她不回来?花了整整五年才把贝亚德这个丈夫弄到手,她会不回到这个家吗?贝亚德上前线后,她一直缠着珍妮小姐。我全看到眼里了。一个礼拜三天两头儿地往这儿跑,让珍妮小姐以为是来看望她的,装成个上等女士,可我心里明白。我最清楚她在搞什么名堂,因为我了解那些贱货。我知道贱货是怎么和上等人打交道的。上等人识不破他们,因为他们正派高尚。可我却能够。”
“那鲍里一定也是个贱货了。”艾塞姆说。
埃尔诺拉转过身子,她还没开口,艾塞姆已从椅子里蹦下来了。“你快闭嘴。准备开饭。”她看着他走到水池去洗手。她转回身,面对桌子,双手在红色的番茄和淡绿色的莴苣叶子里忙碌起来。“什么需要,”她说,“不是鲍里需要她,也不是她老人家需要她,而是那些已故的人,约翰老爷,上校,约翰先生和贝亚德等已死去的人需要,他们已经无能为力,她应该对他们负责。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除了那边坐在轮椅里的她和厨房里我这个黑家伙之外谁也不懂。我对她没成见,我只是说让高贵的人和高贵的人交往,不是高贵的人应该找和自己相配的人去。好了,你穿上衣服吃晚饭得了。”
三
这事是男孩告诉她的。她坐在轮椅里,探着身子从窗口望着那女人和男孩经过花园拐过屋角。她仍然前倾着身子望着花园。此时,她听见他们走进屋里,经过书房门,走上楼梯。她没有改变坐的姿势,也不朝门口张望。她继续看着花园里的矮树丛,那是她从卡罗来纳带来的,当时只是火柴大小的树芽,如今已枝粗叶茂。正是在花园里她和那个要嫁给她的曾侄孙,并在后来给他生了个儿子的年轻女人相识的。那是一九一八年,年轻的贝亚德和他的兄弟约翰还在法国,在约翰阵亡之前。娜西萨每周至少从城里来看她两三次,而她时常在花园里摆弄花草。“她和贝亚德早就订婚了却不告诉我,”老妇人心想,“反正,她有事从来不对我讲。”她想。她的目光没有离开窗外的花园。此刻已临近黄昏,整个园子浸在若明若暗的光线里。她已有五年没进过花园了。“什么事都很少对我讲。我有时真不明白她怎么使得贝亚德同意和她订婚的,和这么个不爱讲话的人。也许,仅仅因为她的存在。就像那次她收到那封信一样。”事情发生在贝亚德从前线归来的前夕。娜西萨到这里待了两个小时。她把一封信给她看。那是封言语不堪入目的匿名信。写信的人似乎发了狂。她劝娜西萨将信交给贝亚德的祖父,由他找到那男人并好好教训他一顿。可娜西萨不愿意。“我会把信烧掉,忘了它。”娜西萨说。“好吧,这是你自己的事,”她说,“不过,这样不好。一位正派女士不应对这种男人手软,尽管他干那种事是在信上。任何一位绅士都会同意我的看法并采取行动。何况,如果你不制止他,他还会接着干下去。”“如果真如此,我再把信交给沙多里斯上校。”娜西萨说。她是个孤儿,哥哥也在法国。“不过,您为什么不明白我不能让别的男人知道有人这么看我?”“我宁愿一次性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有人这么看我,然后让这人为此挨顿马鞭,也不能让他不受到任何惩罚地继续想下去。不过,这是你自己的事。”“我会把信烧掉,忘记它。”娜西萨又说。过了不久,贝亚德从前线归来。没过多久他和娜西萨成了婚,于是娜西萨搬到这里住下。她怀了孕,孩子还未出生,贝亚德就在一次驾驶飞机时失事身亡。之后,他的祖父老沙多里斯去世,儿子降生。两年后,她才想起问侄孙媳妇是否又收到过那种信,娜西萨回答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