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胜利(第2/9页)

这时她又听见说话声。她母亲朝厨房门走来,在穿过屋子时有一刻身体挡住了小洞。但她没有动,甚至在她母亲走进厨房后也未动。她弯腰对着墙上的洞眼,呼吸均匀平和。她听见母亲在她背后开关炉盖的叮当声音。这时她第一次看见了陌生人,她屏住呼吸,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完全停止了呼吸。她看见他站在桌旁,身穿破旧不堪的斗篷,左手握着他的帽子。梵奇没有抬头。

“我叫索绪尔·韦德尔。”陌生人开了口。

“索绪尔·韦德尔,”女孩子呼出来的气吹进了干燥、破碎、粉末状的缝隙。她可以看见他的全身,穿着那件污渍斑斑、缀满补丁的已经磨光了绒毛的斗篷。他头微微上扬,脸很瘦削,脸色憔悴,有一种抹不去的疲惫不堪,当然还有骄傲,他就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异类,呼吸着不同的空气,血管里流淌着不同的热血。“索绪尔·韦德尔。”她喃喃自语。

“来一点威士忌。”梵奇说道,身子未动。

随后,因为屏住呼吸的缘故,她突然之间没有听任何人说话,似乎她再也没有必要去听,好像在这个陌生人停留的空间里好奇心再也不存在了。她也在同样的空间里停留了一会儿,注视着那站在桌子旁边的陌生人看着梵奇。梵奇转动他的椅子,手里拿着弹药夹,抬头打量着陌生人。她对着墙上的缝隙轻轻地呼吸,声音从缝隙里传过来,没有急促,也看不出男人们那种孩子般的、粗暴的、蠢蠢欲动的虚荣心。

“我猜你一看见这个就知道是什么东西,对不对?”

“为什么不会?这东西我们也用。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药粉来自己制作,所以时不时不得不用你们的,尤其到了后来。”

“也许你更知道它们的厉害,假如有一颗在你脸上爆炸的话。”

“梵奇!”她看着她父亲,因为他说话了。

她弟弟从椅子里站起来一点,身体往前倾斜,嘴微微张开。他十七岁。陌生人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梵奇,手中的帽子紧贴着破旧的斗篷,脸上依然是一副骄傲、疲倦和困惑不解的神态。

“你可以拿出你的另一只手,”梵奇说道,“不要怕,先别管你的枪。”

“是的,”陌生人回答,“我不怕拿出我的手来。”

“那就来点威士忌吧。”梵奇说着将杯子朝他推过来,举止当中充满轻视和瞧不起。

“我非常感谢,”陌生人回答,“可是我的胃有问题。战争中有三年时间我对不起自己的胃。现在是和平时期,我得对得起它才是。不过我想为我的随从讨杯酒,行不?四年了他还是受不了寒冷的天气。”

“索绪尔·韦德尔。”女孩呼出的气吹进了缝隙的灰尘之中,从那里传过来说话声,声音不高可是说话者之间已经永无和解的可能,已经注定如此,一个是盲目的牺牲品,另一个是盲目的杀人者。

“或者在你的背后爆炸,你可能对它会更了解一点。”

“你,梵奇!”

“算了吧,老爹,要是他在军队里待上一年,他也保准开小差,至少一回。假如碰上北弗吉尼亚军,也许还不止一回呢。”

“索绪尔·韦德尔。”女孩子呼吸着,弯下腰。这回她看见了韦德尔,正在径直朝她走过来,左手上端着一只粗壮的杯子,胳肢窝里夹着他那顶皱巴巴的帽子。

“别往那儿走。”梵奇说道。陌生人停下来回头看着梵奇。“你想上哪儿?”

“把这个拿给我的随从,”陌生人答道,“就在马厩。我以为这个门是……”他的脸全部展现在她的视野里,憔悴、骄傲、疲惫,他的眉毛竖起显出迷惑不解和傲慢的巡视。梵奇将头猛然往后一抽往旁一扭,但没有抬起。“别靠近那门!”可是陌生人未动,只把头移动一点似乎他只是仅仅改变了一下眼睛的方向。

“他在看爸,”女孩子呼吸声在说,“他在等爸来告诉他。他没被梵奇吓住。我知道他没有。”

“离那门远点!”梵奇说道,“你这该死的黑鬼。”

“这么说是我的脸而不是我的制服了,”陌生人说道,“你打了四年仗来使我们获得自由,我明白了。”他说。

接着她听见她父亲说话。“从前门出去,绕过房子,陌生人。”

“索绪尔·韦德尔。”女孩子说道。在她背后,她的母亲在灶台上不时发出叮当声。“索绪尔·韦德尔。”女孩子说。她没有大声说。她又呼吸起来,深沉而安静但不急促。“它就像音乐,像一首歌。”

黑人蹲在谷仓地上,摇摇晃晃、破败不堪的谷仓里除了两匹马外一无所有。黑人身边放着一只破旧的帆布口袋,敞着口,他正在用一块破布和一管油擦一双很薄的舞鞋。管子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只有管口处依稀有一圈油。另一只擦好的鞋放在他旁边的一块木板上,鞋的前部已经裂了口,鞋帮上新近钉了一块粗陋的补丁,马马虎虎钉在上面。

“谢天谢地,别人看不见你的脚底,”黑人说道,“谢天谢地,这些人不过是山里的穷乡巴佬。我讨厌让这些北方佬看见你的脚上穿这样的东西。”他一边擦,一边侧头打量着鞋,嘴里哈了哈气,又接着擦起来。

“给。”韦德尔说着把酒杯向他递过去,酒杯里的液体没有颜色,像水。黑人停下来,手上仍举着鞋和布。“什么?”他问道,向杯子里望去。“那是什么?”

“喝了它。”韦德尔说道。

“那是水,你给我端杯水来干吗?”

“喝了它,”韦德尔说,“不是水。”

黑人极其小心地接过杯子,他端着杯子的架势好像里边盛着炸药。他瞧着杯子,眨巴着眼睛:“你从哪儿搞到这个?”韦德尔没有回答。他捡起擦好的那只鞋瞧着。黑人把杯子放到鼻子下边,“闻起来像是那么回事。”他说,“如果不是我就是狗,这些家伙肯定要毒死你。”他侧过杯子,小心呷了一口,又放低一些,眨巴眨巴眼。

“我一点也没喝。”韦德尔说着放下了鞋子。

“你最好别喝,”黑人说道,“这么多年来我想方设法照顾你,像老主人嘱咐我的那样,把你护送回家。现在你晚上却睡在人家的谷仓里,就像一个流浪汉,像一个做苦力的黑奴一般……”

他把杯子举到嘴边,头和杯子往后一歪,猛地一仰脖。他放下杯子,里边空空。闭上眼睛说:“喔!”他猛烈摇晃着头,“闻上去味道不错,口感也对。不过看上去不对头,要是对头我是狗。我劝你别碰它,就像你出发时那样,要是别人强迫你喝,你就给我。我已经喝过不少了,都挺过来了,看在老主子面上,再喝一两口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