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第2/5页)
“这没有什么不光明正大的,”他说,“很多时候,正义是通过经不起检验的方法而得以实现的。他们把陪审团的人挪到朗丝韦尔太太做饭的后屋去了。那间屋子正对着那棵桑树。要是你能溜进后院而不给人发现,爬树的时候要小心——”
没有人看见我进院子。可我能透过随风摇曳的桑树叶子向屋里望去,不仅看见还听见——在房间的那一头九个气呼呼的带厌恶神情的人懒散地靠坐在椅子里;工长霍兰先生和另外一个人站在那个瘦小、憔悴、干瘪的男人的椅子前面。他叫芬奇雷。我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因为加文舅舅说过,在我们这地方你要想当个成功的律师或政客的话,你不需要能说会道,连头脑都用不着,唯一需要的是好记性,能记得住人的名字而不出差错。不过,我总是会记住他的名字的,因为他叫石壁·杰克逊206——石壁·杰克逊·芬奇雷。
“难道你不承认他要带着布克赖特十七岁的女儿逃跑?”霍兰先生说,“难道你不承认他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手里拿着枪?难道你不承认他刚一入土就来了个女人证明她是他的妻子?难道你不承认他不光是个无赖还是个危险人物;如果布克赖特没杀了他,迟早会有别人这么干的,只不过布克赖特运气不好倒了霉。”
“你说的都对。”芬奇雷说。
“那你还想要什么?”霍兰先生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实在没办法,”芬奇雷说,“我不能投票赞成布克赖特先生应获得自由。”
他果然没投赞成票。当天下午,弗雷泽法官解散了陪审团,宣布案子在下一个法院受审期内重新审理。第二天早上,我还没吃完早饭,加文舅舅就来找我了。
“告诉你妈,我们可能得在外面过夜,”他说,“告诉她我保证不让你挨枪打,挨蛇咬,也不让你灌太多的果味汽水……因为我一定得弄个明白。”他说。我们现在把车开得飞快,过了东北路,他目光明亮,并不迷茫,只是坚定而又热切。“他在县的另一头,离法国人湾三十英里的地方出生、长大,一辈子没离开过那个地方。他宣誓时说他以前从来没见过布克赖特。你看他一眼就会明白他从来没时间摆脱苦活去学会撒谎。我猜他以前连布克赖特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
我们开车赶路快到中午时分。我们现在是在山里了,离开了富饶的平地,到了松树和蕨丛里面,这里土地贫瘠,小块小块偏斜的瘦田里长着枯萎的玉米和棉花,不知怎么回事,它们活了下来,就像它们供衣穿供食用的人多多少少熬了下来一样。我们驱车走过的路连小道都不如,弯弯曲曲,又狭又窄,坑坑洼洼,尘土遍地,汽车多半时候只能挂二挡。后来,我们总算看见信箱了,看见简陋粗略的几个大字:G.A.芬奇雷;信箱后边是一幢两间房间带露天门廊的小木屋,连我,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都一眼看出,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女人的照料了。我们走进大门。
这时候,一个声音喊了起来,“站住!站住,不许过来!”我们先头并没看见他——一个小老头,光着脚,胡子雪白、粗短而蓬乱,穿着一身带补丁的、洗得发白、跟脱脂牛奶颜色差不多的劳动布衣服,个子比他儿子还要瘦小。他站在破败的门廊边上,胸前端着一杆猎枪,浑身哆嗦,因为生气,也许是因为年纪太大而不由自主。
“芬奇雷先生——”加文舅舅说。
“你们纠缠他折磨他够厉害了!”老头说。他气坏了;他的嗓门仿佛突然升高,更为凶狠,带着难以控制的火气:“出去!不许上我地里来!滚!”
“来吧。”加文舅舅平静地说。他的眼睛依然明亮、热切、坚定而严肃。我们现在不开快车了。不出一英里,我们便又见到了一个信箱。这一次,那房子是粉刷过的,台阶两边种的是喇叭花,周围的土地要肥一些,而且,这一回,那个男人从门廊里站起来,走下台阶到大门口。
“你好,史蒂文斯先生,”他说,“这么说来,杰克逊·芬奇雷让你的陪审团悬而不决。”
“你好,普鲁伊特先生,”加文舅舅说,“看来他让他们没法做出一致的意见。告诉我,怎么回事?”
于是,普鲁伊特先生把一切告诉了他,尽管那时候,加文舅舅有时候会忘了注意他的讲话,会倒回去用哈佛大学甚至海德堡大学的语言。大家好像一看他的脸便知道,他提出问题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也不是为了个人的私利。
“只有妈比我知道得还多。”普鲁伊特说,“上门廊里来吧。”
我们跟着他走进门廊,一位胖乎乎的白头发老太太,戴着一顶干干净净的条纹布的宽边遮阳女帽,穿一身干干净净的条纹布女裙,围了条洁白的围裙,正坐在矮摇椅里往一个木碗里剥紫花豌豆。“这位是史蒂文斯律师,”普鲁伊特说,“史蒂文斯上尉的儿子,从镇上来的。他想打听杰克逊·芬奇雷的情况。”
于是,我们也坐了下来,他们两人讲了起来,儿子和母亲轮流着讲。
“他们那块地,”普鲁伊特说,“你从大路上可以看到一点。你看不到的那一片并不好多少。他爸和他爷爷都种这块地,养活了自己和一家老小,付了税还从来不欠人钱。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做到这一切的,不过,他们做到了。杰克逊小时候刚长到够得着犁把扶手时就下地帮忙干活了。不过,他后来没长高多少。他们个子都不高。我猜这是他们能靠地养家付税不欠债的原因。到了一定的时候,杰克逊管起了这块地,他在地里干到快二十五岁,可看上去像是四十岁的人了。他不求人照顾,也不结婚,什么都不是,光是他和他爸两人住在一起,自己做饭,自己洗洗涮涮。他和他爸两人才有一双鞋,他怎么结得起婚?如果真值得找个老婆的话,那地方已经害死了他妈和他奶奶,她俩都没到四十岁就去世了。有天晚上——”
“胡说八道,”普鲁伊特太太说,“你爸和我结婚的时候,我们头上没有一片自己的瓦,住的是租来的房子,耕的是租来的地——”
“好吧,”普鲁伊特说,“有天晚上,他来找我说他在法国人湾找了个锯木厂的工作。”
“法国人湾?”加文舅舅说,他的眼睛更明亮、更机敏,也很专注。“说吧。”他说。
“一个按日计工资的工作,”普鲁伊特说,“不是去发财;只是去也许多挣一点钱,冒个险花掉一两年的时间多挣一点钱,不再过他爷爷、他爸那样的生活,他爷爷一直种地种到有一天倒在犁把扶手中间,他爸也过着这种苦日子,也会一直过到有一天倒在玉米地的犁沟里断了气,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了,而他连个能来地里把他从土里抱起来的儿子都没有。他雇了个黑人在他不在的时候帮他爸种田。我能不隔些时候去他家看看他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