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第5/5页)
“我们走到半夜才停下来。我想,即便我没东西可骑,我还是有了个机会。可等我们卸了马,躺了下来,那大弟弟一直没睡。‘我不困,’他说,‘我要坐会儿。’所以,一点用也没有,我睡着了,太阳出来了,一切都太晚了。大约八九点钟,我们到了那个信箱,信箱上的字很大,谁都不会错过这地方,房子空荡荡的,看不见人也听不见有人说话。后来我们顺着斧子砍木头的声音走到房后边。他从柴火堆里抬起头看见了我猜三年来每天太阳出山他就想要看到的景象。因为他没有停下来。他对小男孩说,‘快跑,快到地里去找爷爷。快跑呀。’他对着那大弟弟冲了过来,手里的斧子已经举了起来而且已经在往下砍。我一把抓住斧子把,那大弟弟抓住了他,我们俩把他举了起来,紧紧抱住他,或者说,努力想抱住他。‘住手,杰克逊!’我说,‘住手!他们带了法警来的!’
“有个小东西又踢又抓我的腿;是那个小男孩,他一声不吭,只是在我和那兄弟边上转,用一块芬奇雷刚才在劈的木头使劲往上够着打我们。‘抓住他,把他抱到马车上去。’大的那个弟弟说。于是年轻的那个弟弟抓住那孩子,他跟芬奇雷一样抱不住,即使他给抱了起来,他还是又踢又打,纵身想往下跳,可他还是一声不响。芬奇雷使劲挣扎着拼命往前扑,一直到小弟弟和那孩子走得看不见了。接着,他全身软瘫了下来,好像他浑身骨头都变成了水,我和那大弟弟把他放下来,放在他劈柴用的墩子上,好像他身上根本没有骨头,他靠着他刚劈好的柴堆,喘着粗气,嘴角上冒出点白沫子。‘这是法律呀,杰克逊。’我说,‘她丈夫还活着。’
“‘我知道。’他说,声音轻极了。‘我一直等着这一天。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大吃一惊。我现在没事了。’
“‘我很抱歉,’那兄弟说,‘我们一直到上星期才知道。不过,他是我们家的人。我们要他回家。你待他好。我们很感谢。他母亲也感谢你的。给你。’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钱包,放在芬奇雷的手里。然后,他转过身子走掉了。过了一会儿,我听见马车调过头下山回去了。后来,马车声听不见了。我不知道芬奇雷听见没有。
“‘这是法律,杰克逊。’我说,‘不过,法律也有两个方面。我们进城去跟史蒂文斯上尉谈谈。我跟你一起去。’
“他从木墩子上坐起身子,慢慢地、艰难地坐了起来。他气喘得不那么厉害了,脸色也好看一些,只是眼睛不对头,眼神迷乱,恍恍惚惚的。他抬起拿钱包的手,开始用钱包擦脸,好像那是块手绢。我相信他在擦脸以前根本不知道手里有东西,因为他把手放下来,盯着钱袋看了大约有五秒钟,然后随手一扔——他并没有使劲地扔出去;他只是随手一扔,就像你扔掉你在研究可以干什么用的一把土——把钱包扔到木墩子后面,然后他站起来,穿过场院朝树林走去,走得笔直但并不太快,看上去不比那小男孩大多少,他走进了树林。‘杰克逊。’我喊了一声。但他没有回头。
“我在鲁福斯·普鲁伊特家里过了一夜,向他借了头骡子;我只说我想到处走走,因为我不想跟人说话。第二天早上,我把骡子拴在大门口,沿着小路走了进去。起初,我根本没看见老芬奇雷站在门廊里。
“我看见他时,他动作飞快迅疾,我还不知道他手里拿的是什么,那玩意儿已经轰的一声炸开了。我听见子弹把我头上的树叶打得嚓嚓直响,鲁福斯·普鲁伊特的骡子拼命挣扎,不是想挣断拴它的缰绳就是想吊死在大门柱子上。
“喷鼻息的公羊上我们这儿来酗酒、打架、拿别人的牲口玩把戏以后,过了半年吧,有一天,他坐在这门廊里,喝得醉醺醺的,在胡吹乱说,身边围了六七个人,都是他不时看紧急情况用不正当手段或者偶尔用正当手段打得半死不活的人。他每次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他们便哈哈大笑。我正好抬起头,看见芬奇雷在路那边,骑着一头骡子。
“他就那么坐在骡子背上,三十英里的尘土跟骡子的汗水凝结在一起。他望着桑普。我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了,他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骡背上望着桑普;后来,他调转骡子沿着进山的大路往回走。他这辈子实在不该走出那山地的。也许,正如有人说的,天下没有一个地方能躲过闪电或爱情的。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一直没把这两个名字联系起来。我知道桑普这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不过,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早就忘了。等我听说你的那个陪审团没能做出一致的决定,我才想了起来。他当然不肯投票让布克赖特获得自由……天黑了。咱们去吃饭吧。”
不过,这儿到镇上只有二十二英里,我们可以走公路,沙砾石铺的路;我们在一个半小时之内可以到家;有时候,我们开车可以一小时走三十到三十五英里呢。加文舅舅说,总有一天,密西西比州的主要道路会铺得跟孟菲斯的街道一样好,美国每家人家都会有辆汽车。我们现在开得挺快了。
“当然他不会投这一票的。”加文舅舅说,“人间谦卑而不可战胜的人——苦熬、苦熬又苦熬,明天、明天又明天。当然他不会投票赞成让布克赖特获得自由的。”
“我会的,”我说,“我会让他获得自由的。因为巴克·桑普是个坏蛋。他——”
“不,你不会的。”加文舅舅说。他一手抓住我的膝盖,尽管我们的车开得很快,黄色的灯光束和黄色的土地平行。虫蛾一团团撞入光柱又四散地飞出去。“他想的不是巴克·桑普,那个长大了的男人。如果他处在布克赖特的境地,他也会像布克赖特一样很快地开枪打死那个男人。那是因为布克赖特杀死的那具丧失人格的兽性的躯体里还保留着那个小男孩,也许不是他的精神,至少是对他的记忆,那个小男孩,那个杰克逊和朗斯特里特·芬奇雷,尽管那个男人,那个小孩长成的大人并不知道这一切,只有芬奇雷知道。你也不会投赞成票的。别忘记这一点。永远不要忘记。”
(陶洁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