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娅·普莱斯(第2/3页)
时至今日,我们在安哥拉已生活了十年,住在桑扎蓬博郊外的一个农业基站。独立之前,葡萄牙人在这儿建了油棕榈种植园,半个世纪前就将原生的丛林砍伐殆尽。我们在活下来的油棕榈下栽起了玉米、甘薯和大豆,还养了猪。每年旱季,人们能外出走动时,我们的合作社便会多几户人家。大多都是小孩子和身上裹着破烂缠腰布的女人,他们悄无声息地自丛林中现身,在长年躲避战乱之后,犹如疲惫的蝴蝶,轻轻地在此落脚。起先,他们根本不说话,接下来,一两个礼拜之后,女人们通常会先开口,语调极为轻柔,却滔滔不绝,直到将背井离乡的那些地方和失去的人一一述尽。我听到的故事往往相差无几。她们这辈子绕了个圈,先是逃离家乡的村子,往城里去,在那儿直面饥饿,如今又返回这座偏远的边境小村落里,希望能在这儿养活自己。我们设法多生产一点棕榈油,拿到罗安达去卖,但我们在这儿种出的大多数作物都是就地消耗。合作社有一辆车,就是我们那辆老式的路虎。(要是它能讲故事的话,那它这辈子经历的沧海桑田也能让它讲出自己的世界史了。)但雨季九月就开始了,路要到四月才会再次通行。一年中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拿自己手头的东西对付一下,就这么凑合着过下去。
我们离边境不远,这里居民的长相和言谈同基兰加一模一样。我们刚到这儿的时候,我竟有一种重回童年的感觉。我一直幻想着会偶遇某个我认识的人:玛玛·姆万扎、内尔森、穿红裤子的塔塔·波安达,或者,最诡异的是,父亲也会现身。显然,刚果与安哥拉的边界只不过是地图上的一条线——是比利时人和葡萄牙人随意划定的。古老的刚果王国曾经绵延整个中非地区,而当它数以百万计的最最健康的臣民被贩卖为奴,王国便土崩瓦解,但它的语言和传统并未丧失。同样跳脱而响亮的“姆博蒂”从房子敞开的窗户外传来,我总是被这声问候叫醒。女人们以同样的方式一遍遍地裹着缠腰布 ,将收来的油棕果放入玛玛·洛使用的那种装置里压榨。我不时听见幽灵的话语,是帕斯卡语调上扬的嗓音,他在问:贝托恩基图塔萨拉?我们干点什么呢?
但我并不是时常能听到那声音。在我们村,极少有爬树掏鸟窝这般年纪的男孩,也极少看到大模大样走在路上、弟弟或妹妹像大号的破烂娃娃般挂在身边的女孩。我注意到,无论何处,都见不到他们。战争剥夺得最多的,是十岁以下孩子的性命。那庞大而寂静的虚空慢悠悠地升上来,从我们身上穿过。战争留下的孔洞,不似大坝或马路尚能重建。
我在这里开授营养、卫生和大豆种植课程,女学员们尊敬地称我为玛玛·恩甘巴,却无视了我教的绝大多数内容。我们最艰巨的任务就是教会村民去指望未来:要种柑橘树,要把排泄物当作肥料使用。起先,这种劝说之艰难让我很困惑。怎么会有人抵触像栽果树和改善土质这样显然有益的事呢?但对那些从记事起就在流离逃亡的人而言,学会理解和相信养分的循环需要近似宗教般的教化。
我应该理解的。我成年后,不是同合作社里的每个人一样,也在不停地流离吗?而只有现在,在耕耘了这片土地达十年之久后,我才逐渐明白,外来者搅扰非洲不成的败绩究竟有多广、多深。这里不是布鲁塞尔,不是莫斯科,也不是佐治亚州的梅肯。这里要么是饥荒,要么是洪水。除非你理解了这一点,否则你不可能去教任何事。在热带,鸡蛋花的芬芳让你沉醉,毒蛇的尖牙则会把你放倒,中间几乎没有过渡地带供你喘息。对常年在气候温和、希望和恐惧都适可而止的地方温柔生长的人而言,这实在是太令人震惊。
显然,葡萄牙人就震惊不已,于是将温柔的刚果剥了个精光,在黑暗中将他们成排锁上铁链,渡海运往他方,作为这里缺乏经济作物的惩罚。欧洲人没法设想一个理智的社会竟然不愿踏出那一步。即便现在,我们也很难不去这么想。在温带,麦浪滚滚,就像雨水一般丰沛,是最最天经地义的事。年复一年地种麦子,不用担心洪水或瘟疫;土壤能让绿色的茎秆吃饱喝足;一次次地弯腰挥着镰刀采割,就会有面包源源不断地从篮子里冒出来。基督徒能杜撰并相信五饼二鱼的寓言,是因为他们那儿的农民是可以指望大丰收的。把收成运至刚刚兴起的城市,城里人也能花得起这钱,而且根本不会注意到,或者说根本用不着关心,植物是由种子长出来的。
在这儿,你就得知道种子意味着什么,否则就得挨饿。丛林里长不出那么多东西来养活一大群人,也供不起有闲阶级。土壤是瘠薄的红土,而雨总是疯了似的落下来。在雨林里清出空地、栽种一年生植物,就如同先把动物身上的毛褪下,再剥了它的皮。土地在咆哮,一年生作物水土不服。即便你想方设法有了收成,唉,可你还需要把它运出去啊!穿越一次这里的土地,你就会真真切切地明白在丛林里修路简直就是一场不可能实现的美梦。土壤不时地分崩离析;土地会陷入犹如鲸鱼嘴巴的红色裂沟里;真菌和藤蔓像一条毯子,铺在死寂的大地表面。中非是一片喧闹的动植物群落,千万年来,它一直设法在这战栗的地质板块上保持整体的平衡——如果你把部分地区清理干净,整个板块就会变成废墟。而只要你不再去清理,平衡也就会慢慢回返。也许只要重拾古老刚果的处世之道,靠脚旅行,在身边栽种食物,就地取材制造工具和布料,人们就能始终快乐地生活在这儿。也许吧。置身于此,若不想步步走错,就需要摸索出适合这里的新的农业种植方式、新的规划、新的宗教。艾达会说,我是逆传教士,每天清晨都双膝跪地,请求皈依。宽恕我吧,非洲,求你按你丰盛的慈悲怜恤我 。
如果现在我能重新触及过去、带一件礼物给父亲,我会带给他人与人之间最简单的安慰——让他明白自己做了错事,并经受住这个念头,活下去。可怜的父亲,他只是无数无法理解这片土地的人当中的一个。他将自己对正义的信仰铭刻于我的身上,再让我浑身浸透负罪感,我希望就连蚊子都别再受到如此折磨。但他那万般苛求的暴君般的上帝彻底离我而去了。我还不太明白该如何去命名那潜入我心中、取代了他的位置的信仰。我觉得这和福尔斯修士的志趣有点类似,他建议我去信仰主的造物,主的造物每天都会焕然出世,不会因翻译而减损。这里的上帝行事并不神秘。太阳都是在六点整升起又落下。一只毛毛虫会成为一只蝴蝶,一只鸟儿会在森林里养育一窝小雏,一棵绿芯樟也只会由一粒绿芯樟的种子长成。他有时会降下干旱,疾风暴雨亦会随之而来。如果我并不总是担忧着这些事情,那它们也就不能被称为对我的惩罚了。它们是奖赏,我们可以这么说,是因种子具有如此耐心而给予它的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