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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明白的。”雨说。
“是的,我不明白。”我说,“不过她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心灵已经受到创伤。应该有人保护她,棘手是有些棘手,但必须有人这样做。这是责任,明白吗?”
她当然不明白。
“我不是叫你每天都领来这里。”她说,“在那孩子同意来的时候领来即可,我也不时打电话过去。我不愿意失去那孩子,长此以往,我真担心随着她逐渐长大而离我越来越远。我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沟通和纽带。我可能不是个好母亲,可是较之当母亲,我要干的事情实在太多,毫无办法。这点那孩子也该理解。所以,我寻求的是超乎母女之上的关系,是血缘相连的朋友。”
我叹口气,摇摇头——尽管摇头无济于事。
归途车中,我们默默地听着广播音乐,我有时低声吹几声口哨。此外便是无尽的沉默。雪转过脸,一动不动地凝视窗外,我也没什么话特别想说。如此行驶了大约15分钟。之后我产生了轻微的预感,一种如无声弹丸般的预感倏然掠过我的脑际。
于是我按照预感把车停在前面一处海滨车场,问雪是否心情不舒服,“没什么?不要紧?不喝点什么?”雪一阵沉默。暗示性沉默。我再没说什么,密切注视暗示的发展。年纪一大,往往可以多少领悟暗示的暗示性,知道此时应该等待,直到暗示性以具体形式出现时为止,犹如等待油漆变干一样。
两个身穿同样的小号黑游泳衣的女孩儿肩并着肩,从椰子树下缓缓行走。脚步迈得很轻,活像在围墙上挪动的猫。泳装的样子很滑稽,仿佛是用几块小手帕连接而成,几乎一阵强风便可从身上掀跑。两人恍若被压抑的梦幻,氤氲着既现实而又非现实的奇妙氛围,从右向左横穿过我们的视野消失了。
布鲁斯·斯普林斯廷唱起《饥饿的心》。娓娓动听。看来世界还不至于漆黑一团。音乐节目主持人也说这歌不错。我轻咬一下手指,纵目长空。那块头骨云絮命中注定似的仍在那里。夏威夷,天涯海角!母亲想同女儿交朋友,女儿寻求的则是朋友之外的母亲,失之交臂。欲去无处。母亲身边有男友——失去归宿的独臂诗人;父亲家中也有男友——艺妓书童忠仆,无处可去。
10分钟后,雪把脸靠在我肩头开始哭泣,起始很平静,随后哭出声来。她把两手整齐地放在自己膝头,鼻尖贴住我肩部哭着。理所当然,我想。若我身临她的处境也要哭,当然要哭!
我搂住她的肩膀,让她哭个痛快。我的衬衣袖不久便湿透了。她哭了相当长的时间,肩头颤抖不止,我默默地把手放在上面。两名戴着太阳镜、左轮手枪闪闪发光的警察从停车场穿过。一条德国牧羊狗热不可耐地伸长舌头四下转了一圈,消失不见。一辆轻型福特卡车在附近停住,走下一个身材高大的萨摩亚人,领着漂亮的女郎沿海边走去。收音机播出盖尔茨唱的《跳舞天国》。
雪哭过一阵,渐渐平静下来。
“喂,以后再别叫我小公主。”她依然把脸靠在我肩部说道。
“叫过?”我问。
“叫过。”
“忘了。”
“从辻堂回来的时候,那天晚上。”她说,“反正再别叫第二次。”
“不叫。”我说,“一言为定,向鲍伊·乔治和迪伦发誓,再不叫第二次。”
“妈妈总那么叫,管我叫小公主。”
“不叫了。”
“她那人,总是一次次地伤害我,可她本人一点儿也觉悟不到,而且喜爱我,是不?”
“是的。”
“我怎么办才好呢?”
“长大。”
“不想。”
“别无他法。”我说,“谁都要长大,不想长大也要长大。而且都要在各种苦恼中年老体衰,不想死也要死去。古来如此,将来同样如此。有苦恼的并非只你一个人。”
她扬起带有泪痕的脸看着我:“嗯,你就不会安慰人?”
“我以为是在安慰你。”
“绝对两码事。”说罢,将我的手从其肩头移开,从手袋里掏出纸巾擦擦鼻子。
“好了,”我拿出现实声音说道。随即将车开出停车场。“回去游一会儿,然后做顿美餐,和和气气地吃一顿。”
我们游了1个小时,雪游得很好。我们游到海湾那边,潜进水里,相互抓脚嬉闹。上岸后冲罢淋浴,去自选商场采购。买了牛肉和蔬菜。我用洋葱和酱油烧了一盘清淡爽口的牛肉,做了青菜色拉。又用豆腐和葱做个大酱汤。一顿愉快的晚餐。我喝了加利福尼亚葡萄酒,雪也喝了半杯。
“你很会做菜。”雪钦佩地说。
“不是会做,不过倾注爱情、认真去做罢了。然而效果就大不相同。这是态度问题。凡事只要尽力去爱,就能够在某种程度上爱起来;只要尽可能心情愉快地活下去,就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如愿以偿。”
“再往上难道不行?”
“再往上得看运气。”
“你这人,挺会蒙混人的,那么大的一个大人!”雪诧异地说。
两人洗完碟碗拾掇好后,到华灯初上的卡拉卡乌大街悠然漫步。一路窥看各种各样挂羊头卖狗肉的店铺加以评头品足,审视各色男女行人的风姿,最后走进人头攒动的罗亚尔夏威夷饭店,在里边的临海酒吧坐下歇息。我还是喝“克罗娜”,她喝的是果汁汽水。狄克·诺斯想必对这人声鼎沸的夜晚街市深恶痛绝,我倒没那么严重。
“嗯,对我妈妈你是怎么看的?”雪问我。
“初次见面,坦率地说,还把握不住。”我想了想说,“归纳、判断起来很花时间,脑袋不好使嘛。”
“可你有点生气了吧?没有?”
“是吗?”
“是的。看脸就知道。”
“可能。”我承认。随即眼望海面呷了口“克罗娜”。“经你一说,或许真的有点生气。”
“针对什么?”
“针对没有任何人肯认真对你负起应负的责任这件事。不过这怕是不妥当的,一来我没有生气的资格,二来生气也毫无作用。”
雪拿起碟子上的炸土豆条,喀嗤喀嗤地咬着:“肯定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都认为必须做点什么,又都不知怎么做。”
“大概是吧,都好像懵懵懂懂。”
“你明白?”
“我想不妨静等暗示性以具体的形式出现后再采取对策,总而言之。”
雪用指尖捏弄着半袖衫的下角,想了一会儿。似仍不解其意,问道:“这,怎么回事?”
“无非是说要等待。”我解释说,“水到渠成。凡事不可力致,而要因势利导,要尽量以公平的眼光观察事物。这样就会自然而然地找到解决的办法。大家都太忙,太才华横溢,要干的事情太多,较之认真考虑公平性,更感兴趣的还是自己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