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5/13页)

施特恩贝格伯爵总是在五点半就来到井边。如果歌德完全无法从谈话中脱身,他就给伯爵一个信号,伯爵马上就会过来,用最礼貌的方式将他解救出来。总是在卡尔斯巴德结束休假的尤丽叶·封·霍亨索伦似乎也在等着歌德给她信号。卡尔斯巴德位于陡峭的山谷,这里没有宽阔的椭圆形草地,来来往往的时候彼此间的距离必然要小一些,所以相互攀谈也容易一些。但如果尤丽叶·封·霍亨索伦赶来帮忙,他就不可能再遭遇谈话骚扰。

伯爵只是在晚上而且是在饭后才参加封·莱韦措夫人允许的共同活动。

歌德说,有一个事情现在必须告诉几位千金,她们面前这位伯爵是享誉欧洲的古植物学家。古植物学家?!阿马莉和贝尔塔马上逮着这个词,就像鱼儿咬住钓饵一样。他知道她们会有这种反应。

伯爵很乐意配合。他说他的矿工发现了一个直立的、已经焦化的树干。他的工人全都训练有素,所以他们马上向他通报了这一发现。他让人小心翼翼地把这树干挖起来,他很快就会进行研究。为什么这棵树干没有变成煤炭?这已经有多长时间?他对这些问题感兴趣。古植物学家是一个历史学家,他的研究对象不是国王和战场,而是植物的演变史。

歌德总是坐在母亲旁边和乌尔莉克对面。他必须保证毫不费劲地看见乌尔莉克。他不得不寻找她的目光。只要他们看着对方,周围谈话的声音就仿佛来自远方。乌尔莉克保证让她和他的目光及时重新分开。伯爵讲到工程学的进步时,她表示出极大的兴趣。

由于伯爵也拥有几家工厂,所以他可以力所能及地促进相关的科学研究。

乌尔莉克问是否可以参观伯爵的工厂,最好是一家有女人和女孩子干活、也许还在机器旁边干活的缫丝厂或纺织厂。

一想到可以带乌尔莉克去他的企业参观,伯爵很兴奋。

乌尔莉克指着穿在自己身上的裙子,粗大的红色、绿色条纹纵横交错,形成一个个的菱形图案。苏格兰产的,她说,您摸一摸这毛料,手感好极了。我们也可以养羊,别的事情也都可以学。

伯爵转过身来对歌德说: 我看您是非常的惊讶。可能的事物总是比我们以为的多。我从伦敦得到的一条消息也许会让在座诸位感兴趣。艾达·拜伦,著名诗人的女儿,在伦敦成了四处给人展示的神童。她不仅是数学神童,而且是物理神童。她谈到可以编程序的机器。人们可以教机器读数,然后让机器按照数字发出的指令工作。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听到这个消息,乌尔莉克犹如触电一般。

伯爵答应把自己知道的有关艾达·拜伦的一切事情都告诉她,他还补充说,艾达·拜伦从小到大都没有父亲的陪伴。

歌德觉得自己在下坠。坠到无底深渊。他在《漫游年代》里面讴歌手工业,对缫丝和纺织工业津津乐道,还前无古人地使用了大量技术词汇。现在他也知道这种写法后无来者。他从不避讳自己对机器的强烈兴趣,但是步步紧逼的机器让他的小说人物感到恐惧。他们预见到机器抢走人们的工作、迫使人们逃离谷地之后出现的荒凉景观。他的劳动世界是一个博物馆。未来的名字叫艾达·拜伦!乌尔莉克和伯爵是他认识的最可爱的人,他们是未来。他现在没有哪怕一丁点儿为自己写的东西进行辩护的兴致。他爱乌尔莉克,他爱伯爵。他想成为他们的一员。为此他不惜出卖一切。生活。这两个人构成了他的生活。他就这样坐在那里。是他的感受。这样他才可能不为自己写的东西进行辩护。

当他和伯爵在一起的时候,伯爵从他房间里取来吹管,瑞典化学家贝采利乌斯送的。他想让歌德看看,借助这个仪器在石头里寻找钛金属的痕迹多么容易。他知道钛金属的痕迹是今年夏天歌德喜欢的话题。所以当歌德请他最好去跟乌尔莉克演示这种研究方法的时候,他深感意外。伯爵愣住了。这可是一个相当奇怪的建议。歌德只是摇头。

第二天,他对伯爵说,封·莱韦措小姐占据了他整个的内心世界,他昔日如此多种多样的兴趣无一幸免于难。他心中仅存对乌尔莉克·封·莱韦措的兴趣。这话他可以对伯爵说,因为伯爵本来就知道。

伯爵握着他的手,说: 我们的兴趣赋予我们活力。兴趣越大,活力越多。对什么感兴趣无关紧要,关键要看有多大的兴趣。

您跟我谈论我的事,歌德说,就和我平时跟别人谈论别人的事一样。

伯爵笑着说,现在我马上声明,文学君主殿下过分善待一个勤奋的工程师,虽然这位工程师一辈子都还没有写出一个押韵的句子。

他不失时机地告诉伯爵,这种情况随时可以改变。他毫无顾忌地讲述他把《痛苦二重唱》递给乌尔莉克的情形。给的是誊写稿。他检查了一遍,确认与手稿一字不差。然后又把二重唱背诵了一遍。但是对机器非常着迷的乌尔莉克做出了什么反应?她用最快活的语调说: 虽然她比他少了两行诗句,她还是觉得充分表达了她的内心世界。但是她有权利得到没有给她的这两行诗。所以她进行了有生以来的首次文学创作。接着她就念出她写的两句:

我把盛着泪水的花瓣寄给他,

望他日日呵护这朵思念之花。

伯爵说: 您把我们全都变成了诗人。

歌德: 因为我们全都是诗人。

封·莱韦措夫人非常高兴。伯爵很健谈,一位母亲暗地里所期望的东西他全都能满足。每天晚上的聚会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即便大家一边坐在门外喝茶,一边欣赏逐渐消瘦的月牙从骷髅山升起的时候,也不会出现不合母亲心意的气氛,因为伯爵不会把这轮在上升过程中越变越细的月亮视为给恋人制造情调的亮光,而是把它作为一场精彩的、具有物理学意义的太空戏剧给在场的所有人解释。

歌德非常清楚而痛苦地感觉到自己置身于一场精心导演的戏剧之中,但他无可奈何。他请求封·莱韦措夫人允许他和乌尔莉克在大白天去马路对面的泰佩尔河边草地走一走,就像请求缓期执行死刑一般。在马林巴德的时候,封·莱韦措夫人曾经扮演过华丽女人和蓬皮杜夫人,现在她却让他为这草坪散步许可付出代价,要他答应晚上去听瓦伦斯基伯爵讲述波兰人民遭受的可怕苦难,而且希望这位世界著名的诗人听完报告之后立刻发出他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声音,以便波兰人民能够通过国际援助减轻乃至结束其苦难。乌尔莉克的母亲在马林巴德经常而且乐意扮演的一个角色就是: 把她圈子里的人引见给歌德。因为乌尔莉克的缘故,歌德一次也没拒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