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第2/7页)

他们只屈膝。但那一天,我的朵莉丝愿意趴在沃德马斯特的瓷砖上,亲吻主教的大脚趾,只要上帝让她脱离困境。

我有一张她的照片,而且有很多次——尽管已不再如此,我发誓,她是为我而死的——我愿意付出我的灵魂,好再拥有一张她的照片。我在一本已磨损的旧《圣经》里找到的,当时我大约是汤姆这样的年纪,就在一幢我们匆忙搬离的城郊宅邸里。

“给朵莉丝,我最特别的爱,梅克皮斯”,内页有这行手写的字迹。全世界仅有的一张。

一张泛黄有污渍的黑白照片,仿佛拍摄自飞行当中的一个瞬间,她正走下出租车,画面里看不见车牌号码,她手捧着一小束自制的花束,很可能是野花,而为了让我们宽心,她那双大眼睛里隐藏了太多的心思。她是要去参加婚礼吗?她自己的?是要去探望生病的亲戚吗?——妮尔?她在哪里?这一次她要逃到哪里去?她把花抵住下巴,手肘紧靠。她的前臂在腰与脖了之间画上一条垂直线。长袖箍住手腕,棉布的手套,因此看不见戒指,虽然我怀疑她左手中指的第三个指关节稍有隆起。一顶钟形软帽覆盖她的头发,在她惊惧的眼里投下面具似的阴影。她肩膀倾斜,仿佛失去平衡,一只纤小的脚抵在旁边,撑住她的重心。她的白袜闪着锯齿状的真丝光泽,鞋是漆皮的,尖头,有鞋扣。不知怎么的,我就是知道那双鞋磨脚,那是匆匆买下的,就像她的其他装束一样,在没人认识她、她也不希望有人认识的店里买的。她脸的下半部苍白得像是在黑暗中成长的植物——想想“林园”,她被抚育长大的地方!她是惟一的孩子,和我一样,你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别管她那个大她二十五岁的哥哥。

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你,有一次在沃德马斯特广阔果园的夏日小屋里,我自己,就像她一样的孩子,独自漫游时发现了什么?她从圣经班得来的着色本,《救世主的一生画册》。你知道我亲爱的朵儿做了什么吗?她用凌乱的蜡笔线条涂污每一张神圣的面容。起初我非常震惊,后来我才了解,那些面容来自她未曾参与的真实世界,令她恐惧。那些面容上展现的慈爱与和煦笑容,是她从未享有的。所以她把他们涂掉。不是因为愤怒,不是因为憎恨,甚至不是因为嫉妒。只因为他们生活的安逸自在,远超出她的理解。再看一眼照片。下巴。僵硬而无笑容的下巴,没有任何表情。小巧的嘴紧闭下垂,稳当地锁住她所有的秘密。这张脸无法抛弃任何一点丑恶的回忆或经验,因为没有人可以与她分担。她注定要收藏起这一点一滴,直到她无法负荷而崩溃为止。

够了。我又跑得过头了。又名朵儿,朵莉丝,姓沃德马斯特。和其他任何公司行号都没有关系。

抽象不实。我的。一个虚幻空无的女子,在永恒的飞行里。如果她是背对我而非面对我,我对她的那一点点了解也不会再有减损,而对她的爱依然深得无以复加。

在沃德马斯特家女士的后面,非常远的后面,刚好是长走道的最远处,也就是在教堂的最后面,紧闭的门旁边的长凳上,坐着我们最精英的年轻人,他们浆挺的衣领上打着领带,头发用剃刀修整得光洁整齐。这些是人称“夜校男孩”

的大众宠儿,是我们教会明日的宣教者,我们的光明希望,我们未来的牧师,我们的医生、传教士和慈善家,我们未来的崇高人物,总有一天将迎向世界,解救全球,仿佛这世界从未被解救过。

他们的热心赢得了通常赋予较年长人士的职责:分发赞美诗集与特别通知,整理捐献金,挂外套。

他们每周一次,骑着自行车、摩托车或父母亲慨然出借的汽车,到每一家崇敬上帝的门口送发我们的教会杂志,包括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爵土家——他家的厨子已奉命为年轻人准备好一块蛋糕和一杯柠檬麦汁。他们从教堂简陋的小屋收取数先令的租金,他们在孩子远足时负责驾船游布尔克里湖,他们主持“希望乐团”的圣诞节聚餐,为基督徒激励行动周添加火力。他们自认亲承耶稣之命,愿意负起妇女联盟募款的重责大任,目标是五千英镑,而在当时两百英镑就足以供一般家庭一年所需。他们在朝圣之旅中按遍每一户的门铃。他们为耶稣擦净每一扇窗户,替每一座花坛除草松土。日复一日,这批青年军四处行军,等他们带着薄荷的气味返家,父母早已沉睡。梅克皮斯爵士对他们大加赞扬,我们的牧师也是。如果没有对天父提起他们的奉献,安息日就不算完整。教堂门口那个夹板寒暑表的红线,英勇地冲上好几个五十一百。但到了第一个一千,尽管他们努力不懈,那条红线似乎就此固定不前。他们绝不因此而失去动力,还早得很呢。他们的脑袋里从来没有“失败”两字。无需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再提醒他们布鲁斯蜘蛛(Burce’s spider,传言14世纪的苏格兰国王Robert Bruce因看见蜘蛛在山洞口结网愈挫愈勇,深受启发,矢志对抗英格兰)的故事,尽管他常提。夜校男孩都是“厉害的人物”,就像我们的俗谚所说。夜校男孩是基督的前锋部队,也将会是天下至尊。

他们总共有五个人,坐在中央的是瑞克。创始、管理这个团体的瑞克是灵魂人物,也是他们最宝贵的资产,此时正梦想着他的第一辆宾利。

瑞克的全名叫理查德,托马斯,是以他亲爱的老父亲名字命名的。他那位被昵称为TP的父亲备受爱戴,曾在大战中打过壕沟战,后来担任我们的市长,七年前过世,一切恍若昨日,在造物主召回他之前,他真是位了不得的传道者。瑞克,你徒有其名的祖父,汤姆,因为我不愿让你见到他。

我有两份梅克皮斯的布道辞,两份都不完整,两份都剪掉了时间、地点与出处:泛黄的剪报,显然是用指甲剪从本地报纸的传教版上剪下来的,当时的报纸忠实地报道传教者的动态,就像追踪我们的足球明星一般。我在夹着朵莉丝照片的那本《圣经》里找到剪报。梅克皮斯没直接指责任何人,没罗织任何罪名。含沙射影,坦白说是影射罪人。

“梅克皮斯严厉警告年轻人的觊觎、贪婪,”第一份剪报说,“年轻野心之危险,天下皆知。”在梅克皮斯令人难忘的高贵风采里,这位不具名的记者写道,“融合了凯尔特人的优雅诗情,政治家的滔滔雄辩,与立法者坚定不移的公义意识”。

“对这位谦逊的国会议员如痴如醉”——没有人比瑞克更如痴如醉,他狂喜出神地坐着,随着梅克皮斯演说的抑扬顿挫不住点头,尽管这带着威尔士口音的每一个字句——在周围兴奋莫名的耳朵和眼睛里——都跨过长长的走道,透过沃德马特斯抑郁的手指,直接刺向瑞克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