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第2/12页)

上校记性不佳,老是因为忘记而回到相同的话题上。

“慎选时机,别冒冒失失地提出来。他们不喜欢这样。要有技巧。这是命令。”

“我会的,长官。”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知道,长官。”

“拼出来。”

皮姆照办。

“如果他们要求的话,我也可以改名字。他们只要告诉我就成了。我听说你得第一名,皮姆。”

“是的,长官。”

“保持下去。”

每到傍晚,皮姆坐在那些寂寞的人身边,来者不拒地听他们口述写下给女友的情书。他们怕写字,他就替他们代笔,在他们的抒情陈意之外又加上了他自己的甜言蜜语。有时,他满腔文采,便进而为自我抒发的歌咏,采用布兰登(Edmund Blunden,1896-1974,英国诗人,“二战”后任教于牛津莫顿学院)或萨森(Siegfried Sasson,1886-1967,英国诗人,与布兰登同为知名的大战诗人)的诗歌体:最亲爱的贝琳达:我实在很难告诉你,和劳工阶层为伍,可以发现怎样的人性善良的乐趣与单纯。昨天——非常刺激——我们载着二十五磅重的炮到英格兰某个偏远的试射区去进行第一次射击。我们天亮之前就上了卡车,一直到11点才抵达目的地。负载甚重的板条椅是设计来让人震碎脊椎骨用的。我们没有坐垫,只带了随身口粮。但那些家伙一路精神抖擞地吹口哨唱歌,表现得可圈可点,回程时虽满口抱怨,却快活似神仙。能与他们为伍让我倍感荣幸,我甚至认真考虑回绝任命。

然而,任命来临时,皮姆并没有太多挣扎就接受了。绣在绿布上的卡其色性感山丘,在他野战服上一肩一个,每回火车开进隧道,他就忍不住要偷看一眼确认它们的存在。农村少女的赤裸胸膛是他自选举之后第一次接触到的。每经过一个山谷,他就紧张地用不以为然的眼光去搜寻更多裸裎的胸脯,也很少失望。

“我们会先派你到维也纳去。”他情报部的指挥官说,“在实地执行任务之前,有先感受一下当地风土的机会。”

“听起来很理想,长官。”皮姆说。

当年的奥地利和我们此时热爱的地方是个完全不同的国度,汤姆,而维也纳是个分裂的城市,就像柏林,或你的父亲。几年之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外交官们同意不再为枝节琐事烦心,因为和德国人还有得吵呢,于是占领的列强签下条约,各自回家,成就了我毕生仅见的英国外交部功绩。

但在皮姆的那个年代,枝节琐事还在热烈进行。

美国人拥有萨尔茨堡和林茨作为他们的首都,法国人有茵斯布鲁克,英国人有格拉茨和克拉根福,而每一方都在维也纳各据地盘,内城则由四国联合控制。圣诞节时,俄国人给我们木桶装的鱼子酱,我们给俄国人梅子布丁,皮姆抵达维也纳的时候还流传一个故事,说是有一回鱼子酱端上晚餐桌当前菜,一个苏格兰下土还向值日官抱怨果酱有鱼腥味。英国在维也纳的首脑住在一片散落的别墅群里,名为狄夫·因特。那里也是皮姆少尉开始值勤的地方。他的工作包括阅读从苏联洗衣队到匈牙利骑兵队的所有动态报告,然后把不同颜色的图钉钉到地图上。他觉得最刺激的地图是苏联在奥地利的占领区,因为地界距他工作的地点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皮姆只要看着边界,就能感觉到阴谋与危险如针刺痛皮肤。其他时间,当他疲惫或遗忘时。他的目光会向上飘到捷克斯洛伐克的西部,望向卡洛维瓦利,也就是以前的卡斯贝德,曾让勃拉姆斯与贝多芬留恋的18世纪温泉胜地。但他知道,他与那里没有个人渊源,他的兴趣纯属历史因素。

起初的几个月,他的生活非常怪异,因为他的命运并未停驻在维也纳,但此刻,在奇想幻飞的时刻,我觉得这个首都似乎等待着将他从更严格的自然律法中解放出来。皮姆姿态太低,让他的军官同袍不把他放在眼里;又太拘泥礼仪,无法与其他阶级的人混在一起;更因为太穷,无法到浪迹天涯的旅人餐厅和夜总会厮混,只能在征用的旅馆房间和他的地图之间游移,如同他在伯尔尼打黑工的那段日子。此刻我可以坦承,但当时绝对不会,在人行道上听着维也纳人闲聊可笑的德国人,或进到在地窖与轰炸过的房含里苟延残喘的小剧院时,他脑海中会涌起一股思念的剧痛,渴望发现有个瘸腿的好朋友在他身边。但他知道什么都没有:只是我的德国灵魂复苏了,他告诉自己;不完整的感觉是德国人的天性。其他夜晚,伟大的情报员会厌恶地戴上他特别为此而买的提洛尔帽,到苏联区外缘进行侦察行动,粗壮的俄国哨兵带着轻型机关枪在苏联总部外面每隔二十码沿街部署。如果俄国哨兵质问,皮姆只需在他们的鞑靼脸孔前亮出他的部队通行证,就能换来友善的放行,他们踏着柔软的皮靴回岗位,以戴着灰色手套的手行礼致意。

“英国人好。”

“俄国人也好。”皮姆会笑着说,“俄国人很好,很诚实。”

“朋友。(原文为德语)”

“同志。(原文为俄语)”伟大的国际主义者回应说。

他会请抽香烟,自己也拿一根。他会用他那个火焰很大的美国芝宝打火机点烟,那是他从狄夫·因特内部暗中进行的买卖中买来的。他让火焰照亮哨兵和他自己的面孔。然后好心的皮姆有一股冲动,幸而未诉诸言词,想解释他虽然在牛津刺探共产党活动,又在维也纳刺探他们,但他内心深处仍然是个共产党员,他心系俄罗斯的雪地与玉米田,更甚于阿斯科特的音乐鸡尾酒会与赌场轮盘。

有时,深夜,他穿过空荡荡的广场回那间有陆军灭火器与瑞克照片,简朴如僧侣的小卧房时,会停下脚步,畅饮洁净的夜晚空气,直到喜悦涌上心头,然后低头看腾起雾气的鹅卵石街道,假装看见莉普西披着难民头巾,手提硬纸板提箱,在街灯中朝他走来。他会对她微笑,勇敢地恭喜自己,无论外在的渴望是什么,他仍活在自己脑海中的世界里。

玛莲娜向他提出保护的要求时,皮姆已在维也纳三个月了。玛莲娜是个捷克传译,也是个出了名的美女。

“你是皮姆先生?”有天晚上,皮姆跟在一群高阶军官背后走下宏伟的阶梯时,玛莲娜以平民愉悦羞涩的语气问。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束腰防水风衣,戴一顶有小角的帽子。

皮姆承认他是。

“你要走路回威契瑟饭店?”

皮姆说他每天晚上都走路回去。

“请允许我和你一道走,行吗,一次就好?

昨天有个男人想强暴我。你可以陪我到门口?会不会太麻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