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第7/12页)
皮姆走着走着,向艾塞尔跑过去。他遵照艾塞尔的命令,高举双手。他不耐烦地等待艾塞尔从他腰带里搜出军用左轮手枪,与艾塞尔自己的手枪安稳地摆放在桌子另一端。终于,他放下手,伸长双臂,环住艾塞尔的脖子。我不记得他们以前或在这之后是否拥抱过。但我记得那天傍晚是他俩之间最后一次涌起像孩子般的情感,就像伯尔尼的最后一日,因为我看见他们互相拥抱,脸贴着脸欢笑,斯拉夫式的,然后才抱着拉开距离,审视着分开的这段岁月在彼此身上留下了什么样的痕迹。我们或许可以从当时的照片,以及我自己对当时那个年轻军官不时照镜子沉思的记忆,想见艾塞尔眼中所见的是个典型、英俊、未经雕琢的盎格鲁—撒克逊小伙,仍然努力想披上经验丰富的伪装;而在艾塞尔脸上,皮姆立即看到强硬、空洞,永远不变的定型。终其一生,艾塞尔看起来可能都会是这个样子。生命终会留下印记。
他拥有他所应得的充满男子气概、富于人性的面孔。较为柔软的轮廓不见了,留下来的是蚀刻般的得意自若的神态与坚定的自信。他的发际线向后退,但仍固守阵地。灰发斑驳夹杂在黑发问,增添一股务实与军人的气息。小丑似的小胡子。
小丑似的箍圈眉毛,带来一丝悲伤的幽默。但那双闪亮的黑眼睛,在迟滞无力的眼睑下向外窥视,依旧快乐如昔,在那双眼睛的凝视下,周遭的一切似乎也都有了深度。
“你看起来好极了,马格纳斯阁下!”艾塞尔活力充沛地叫道,仍然抱着他。
“你太出色了,我的天哪。我们应该给你买匹白马,把印度封给你。”
“但你是谁?”皮姆也同样兴奋地大叫,“你到哪里去了?你在这里干吗?我该逮捕你吗?”
“也许我会逮捕你。也许我已经动手了。你把手举起来,还记得吗?听着。我们现在置身无人之境。我们可以逮捕彼此。”
“你被捕了。”皮姆说。
“你也是。”艾塞尔说,“萨宾娜还好吗?”
“很好。”皮姆露齿而笑说。
“她不知情,你了解吗?她只知道她弟弟告诉她的事。你会保护她吗?”
“我保证一定会。”皮姆说。
艾塞尔假装在他耳边鼓掌时稍稍作了停顿。
“别保证。马格纳斯阁下,别保证。”
就一个逃过边界的人来说,艾塞尔可真是衣装整洁,皮姆注意到。他的皮靴上没有一丝泥泞,他的衣服烫得笔挺,很有官样。他放开皮姆,抓起一个公文包,砰一声放在桌上,从里面拿出一对玻璃杯和一瓶伏特加。接着是腌小黄瓜、香肠和一条他在伯尔尼时常派皮姆去买的黑面包。他们庄严地为彼此举杯祝贺,用的是艾塞尔以前教他的方式。他们又斟满杯子,再次举杯,为彼此畅饮。在我的记忆里,他们分手时酒瓶已见底,因为我记得艾塞尔吐在湖里,惊动了上千只红松鸡。但皮姆即使喝了一箱那个东西,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因为他的情绪如此紧绷。早在他们开始谈话之时,皮姆就暗中注意各个角落,确定所有的东西都与他上一次所见相同,有时谷仓与伯尔尼的那个阁楼如此怪异地相似,甚至连旋绕在天际线的柔风都一模一样。当他再次听到远处的狐狸叫声,竟感觉那是所有的人都离开之后,巴斯托在木头楼梯上的吠叫。只除了,正如我所说的,多愁善感的岁月已经结束了。马格纳斯把那段岁月杀得片甲不留;他们的成年友谊就此展开。
现在,就像所有的老朋友重逢一样。汤姆,且把他们会面的急迫原因留待最后再提。他们宁可先谈这几年来的近况作为序曲,好为他们见面要讨论的事营造合适的气氛。这就是皮姆和艾塞尔所做的,尽管你会发现,你已如此熟悉皮姆的心理运作,主导这段对话的其实是皮姆而不是艾塞尔,只因为他想让自己也让艾塞尔了解,在艾塞尔失踪的那件诡异事端里,他没有任何的罪嫌。
他表现得很好。那段日子以来,他已是个熟练的表演者。
“老实说,艾塞尔,从来没有人这么突兀地离开我的生活。”他嘴里用滑稽的语气抱怨,手里切着香肠,在面包上涂着牛油,但整个人表现的却是演员所谓的“演技”。
“你那天还安安稳稳地窝在床上,我们有点醉,道晚安。第二天早上,我敲你的墙,没有回应。我到楼下去,看见可怜的老欧林格太太哭得掏心掏肺的。‘艾塞尔在哪儿?他们把我们的艾塞尔抓走了!警察把他带下楼梯,有人还踢了巴斯托。’照他们说的,我一定睡得像死人一样。”
艾塞尔亮出温暖熟悉的微笑。
“如果我们知道死人怎么睡觉的话。”他说。
“我们开始守夜,留在屋里,半抱着希望你会回来。欧林格先生打了一些没啥用的电话,什么结果都没有,当然。欧林格太太记起她有个兄弟在某个部会工作,他很坏。最后我想:‘管他去,我们还能有什么损失呢?’所以我自己去找警察。带着护照。‘我朋友失踪了。今天清晨有几个人把他从家里带走,说是你们派去的。他在哪里?’我拍了桌子,不肯离开。然后有两个鬼鬼祟祟穿风衣的人把我拖进另一个房间,告诉我说,如果我再找麻烦,就会有相同的后果。”
“你真是勇敢,马格纳斯阁下。”艾塞尔说。
他伸出苍白的拳头轻轻拍着皮姆的肩膀,说谢谢。
“不,我不是,我不是真的勇敢。我是说,我一定要到什么地方去。我是英国人,我有权利。”
“当然。而且你还认识大使馆的人。那也是事实。”
“他们也帮我脱身。我的意思是,他们很尽力。当我去找他们的时候。”
“你去了?”
“没错。后来,当然。不是马上。当成是最后的手段。但他们尽力了。反正,后来我回长巷子,我们——坦白说,我们把你埋了。糟透了。
欧林格太太一直哭,跑到你房间,想帮你整理好没带走的东西。但留下来的东西不多。警察似乎搜走了你大部分的资料。我帮你还了图书馆的书。
你的留声机唱片。我们把你的衣服挂在地窖里。
然后我们绕着房子踱步,好像房子被炸弹给砸中了。‘想想看,瑞士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不停地说。真的像有人死了。”
艾塞尔笑起来。
“你们真好,还这样悼念我。
谢谢你,马格纳斯阁下。你们也举行葬礼吗?”
“在没有尸体,也没有墓地的情况下?欧林格太太想做的只是找出罪魁祸首。她相信是有人打你的小报告。”